贺知章:出走半生,我成了故乡的陌生人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大唐天宝三年,也就是公元744年。初春,新芽吐绿,日丽风和,白发苍苍的贺知章望着家乡的镜湖,微风拂起圈圈涟漪,恰如当年他离家的模样。
他欣慰地笑了,因为从京都长安到故乡绍兴,这条通往家乡的路,他足足走了五十年。
公元695年,是武则天称帝后的第五个年号。
36岁的贺知章,穿过家乡潮湿而狭长的巷道,踏过门前那拱起的青石板桥,桥下是淘米的农妇,垂钓的老者,浣衣的少女,嬉戏的孩童……
历经数月的风尘仆仆,贺知章终于来到了帝国的都城,等待他的,除了繁华的长安城,还有那场被家乡人寄予无尽期望的科举考试。所幸,他顺利拿下了当年的金榜状元,也成为浙江省有史料记载的第一位状元。
光是这份荣耀,就足以令后世诗人无地自容。
几十年后,落榜的李白不得不放下身段写求职信,心灰意冷的孟浩然干脆退隐江湖,甚至到了晚唐,还有一位叫温庭筠的才子,因为落榜次数太多,成了久经考场的代笔枪手。
贺知章的第一份工作是国子四门博士,相当于国立长安大学教授。按世俗的眼光,这类远离权力中心的职位是没有前途的,但贺知章毫不在意,每天上班喜欢乐呵呵地与同事们讲段子,和学生们侃大山,从不关心什么时候评职称,持有的股票经历了几个涨停。
直到表兄陆象先引荐他出任礼部的太常少卿,贺知章才算正式步入仕途。这项主管祭祀的七品职位,贺知章没有嫌它卑微,反而兢兢业业地做了二十多年。
换作李白遇到这样的安排,可能早就撂挑子放下狠话:“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贺知章却依然悠闲自得。
这样恬淡乐观的心性,就连举荐他的陆象先都被感染了,他对外人说:“贺知章是真正的风流雅士,我与其他的表兄弟离别日久,从来不会想念他们。可要是一天没和贺老弟聊天,我就觉得胸中顿生鄙吝之气。”。
接受自己的平凡,才是人生真正的开始,有智慧的人,会把平凡的日子过得绚丽多彩。
公元705年,女皇武则天被迫禅位于庐陵王李显,此后经过数年的权力更迭,几方政治势力都遭到了清洗。直到公元712年,唐睿宗的三子临淄王李隆基登基称帝,立年号开元,史称唐玄宗,并由此开启了大唐最鼎盛的时代。
没有参与到任何势力的贺知章,只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因此在波云诡谲的斗争中得以保全。从开元十三年起,老成持重的贺知章,终于迎来了事业的春天,被唐玄宗青睐有加的他,一路被提拔直至三品的太子帝师兼工部侍郎。
年过花甲成为职场明星,贺知章靠的不止是讲段子,一方面他写得一手好诗,唐玄宗泰山封禅时,他接连写下数篇封禅诗,深得唐玄宗的欢心;另一方面,他生性洒脱为人率真,几乎不与人结怨。
从他的《咏柳》诗中就能窥出几分这样的心性: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这样充满童趣的诗句,绝不是那些尔虞我诈的官场老油条能写出的。
面对职场中的不平,贺知章的表现也很有风度,据说他因为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被不少北方同事嘲笑,贺知章没有生气而是反问他们:“你们对江南的莼菜、蛤蜊赞不绝口时,怎么不嫌弃它们是南方物种呢?”,好事者顿时哑口无言。
白天带着厚重的面具穿梭于职场,夜深人静时他还是会想起千里之外的故乡。
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卸下伪装,放下所有的包袱,像童年在溪边捞鱼捕虾的小伙伴们一样,笑得无拘无束。
咫尺天涯,故乡,才是治愈一切创伤的良药。
晚年的贺知章,活成了所有人艳羡的对象。
被唐玄宗信任的他,身居高位二十多年,连一句斥责都未曾遭受过。享用着长安城独院豪宅,座驾是装饰豪华的马车,贺知章最大的快乐,就是身着华服,在长安街道上喝得酩酊大醉,于是就有了“四明狂客”的雅号。
贺知章精通书法,与“草圣”张旭是好友,两人经常酒后挥毫泼墨,留下了不少书坛佳作,就连素来狂放的李白,也亲自写诗宣传:
镜湖流水漾碧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上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能收获李白这样的优质粉丝,源自公元742年的一场相遇。
这一年,贺知章84岁,早已是名满天下,41岁的李白,还是应诏入宫的待业中年。两人见面后,李白呈上了《蜀道难》,贺知章读罢反手就来了一连串点赞,并送他一个拉风的绰号“谪仙人。”
李白的到来,让贺知章的朋友圈多了位文友,也多了位推杯换盏的酒友,两人经常在酒肆里开怀畅饮。
一次喝得太尽兴,结账时发现没带钱,贺知章竟然当场解下随身佩戴的金龟抵作酒钱,这便是著名的“金龟换酒”的故事。
酒酣胸胆之际,贺知章眯着惺忪的醉眼问李白:“小李,一别数年,你想家吗?”,李白哈哈大笑道:“是长安的酒不香,还是朋友不多?我为什么要想家?”。
贺知章望着烂醉如泥的他,悠悠地叹了口气,:“你太年轻,还不懂……”
年轻不懂故乡情,等懂了,却发现自己成了异乡人。
选择漂泊,是因为故乡安不下灵魂,他乡容不下肉身。
贺知章却没有这样的窘境,在京为官五十年,从未被贬往外地的他,灵魂一直安稳,坐拥的宝马香车,肉身也被安排得舒适惬意。
公元744年,大唐的天空浮现出最后一抹盛世余晖。
当贺知章向身边人宣布打算回到绍兴老家时,所有人都不理解:“天下有多少优秀的人才,涌入京城就图个房子、户口,你老人家奋斗五十年才换来的幸福晚年,就这么放弃了?”
你现在选择回老家,终有一天,你的后代还会以比你艰难一百倍的方式挤到京城来!
类似的劝阻声不绝于耳。终于,86岁的贺知章受不了这样的争执,大病一场。
躺在病榻上的那些时光,他不止一次梦见家乡的山水田园、软糯的吴语、纵横交错的湖道,送别的母亲……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终究是漂泊的异乡人,故乡才是心头的执念。
看着贺知章佝偻的身影,大病初愈的面容,唐玄宗终于批准了在他的辞呈,并下诏为其举办了一场欢送宴会。
那一天的长安城觥筹交错,身披羽衣鹤发童颜的贺知章,来回在人群中敬酒道别。唐玄宗当着百官的面,给予这位老臣前所未有的尊重,不仅令太子主持宴会,还号召群臣为贺知章写诗赠别,最后集结为卷,唐玄宗亲自做序。
在盛况空前的欢送会上,贺知章度过了人生中最完满的一天,喧嚣过后,他带着深宫美酒的醉意,告别了名利,走出了熙熙攘攘的长安。
他没有想到,回乡的路,他走得如此漫长。
仿佛是到了故乡的村口,他用一口乡音问路,几个牧童却看着他,笑嘻嘻地问他是何方来的客人?刹那间,他才发现他阔别故乡五十年了,故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儿时的玩伴也都化作村头那一方荒草丛生的土堆。
绿水依旧,故人难寻,原以为自己会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却发现自己成了故乡的陌生人,百感交集的贺知章,随即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几个月后,贺知章安然离世。幸运的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里,他在镜湖边的故居里度过了一段宁静祥和的时光。
十一年后,安史之乱爆发。
山一程,水一程,兜兜转转几十年,最后发现,故乡不止是生命的起点,也是生命的终点,而曾经渴望诗和远方的我们,都将成为故乡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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