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你走得太快了
阿爸,你离开我已经整整20天了。
1月24日,中午突然接到楠楠嫂子的电话,说你有些状况,我和军当即行动。半小时后到家,推开房间内门,只见你一头栽在躺椅左侧的扶手。我抱住你,用我的脸紧紧贴住你的脸,你的脸冰冷冰冷,“阿爸,阿爸,阿爸……”我抱起你,敲打着你,大声呼唤你,可你没有回应。任凭我乱拍乱打,又怒又急,你就像一块木头。你就这样突然离我而去,没有告别。
桌子上两个小碗,空空如也,一个酒碗一个菜碗;翻看橱柜,里面没菜,只有一个粽子。电饭煲插头还没有拔下,保温灯闪烁着,打开电饭煲,蒸屉上有一碗热腾腾的稀饭。
你也许是一个人坐在里屋床上喝酒,喝兴奋了,然后站起来去外屋拿饭(你都是先喝酒后吃饭)。但是你实在太虚弱了,一站起来,整个人重心不稳,一头趴倒在椅子上,你就起不来了。你就在兴奋的状态下进入另一世界,没有痛苦,也没有亲人在身边。
你的口角留着口水,头低下去的地面还有一滩口水,你左侧的脸淤青。也许是脑溢血,可你平时没有高血压呀,如果边上有人也许可以抢救。前半年你也喝醉摔倒一次,那次在外屋,灯亮着,幸好被邻居从窗户看到。后来你变了,喜欢一个人在里屋喝酒,把里屋外屋的门都锁住,窗帘也拉下来。所以有什么状况,别人也很难发现。
我和军把你轻轻抱到床上,把你口水擦干,盖上被子,我就坐在床沿。平时你脾气暴躁,很多时候不好好说话,送你什么东西都会拒绝;现在却像一个婴儿静静地躺在我身边,我又伤心又生气,我不能接受你这么快就离我而去。窗外天气阴冷,暴雪将至,这天是腊八节,你真是挑了一个极好的日子。
记得本周六(12月20日),一大早上我给你打电话,叫你来吃粽子,因为我特意请婆婆过来包粽子。你不愿来,又说你已经五天没去横木小镇吃早饭买菜了。我还以为你故意封闭自己,甚至和你玩笑'你不去那小老板会不会很记挂,他要拿轿子来抬你了。’现在我才知道其实并不是你不想去,而是你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了。两里路的小镇,以前走也就十分钟,而最近却要四十多分钟。
周日(1月21日)中午,我让军给你送来了5个粽子,怕你餐餐都吃粽子,我不敢送太多。因为送其他礼物都会被你拒绝,只有粽子和香烟是你的最爱。我还特意尝了尝这次的粽子,偏咸,正合你的胃口,以前我包的粽子你都嫌太淡。
现在橱柜还剩一个粽子,你还没吃完我送的最后一个粽子,怎么就走了呢?
再往前推一周,1月13日那天是周六,因为电话不通,下午我来到你处。你把两扇门都关得紧紧,在里屋看电视,电饭煲里正烧着晚饭,蒸屉的下层是一碗米饭,上层蒸一碗白切肉。你知道我没吃晚饭,就拎起一只竹篮,拿出里面十几个馒头,说是乔迁新房的人家送的。
我蒸了三个馒头,配着白切肉,心满意足地撑饱了。见我吃得那么香,剩下的几个馒头,你一定要我带回城里。
吃完饭,我说我俩一起去村干部那里查询粮油补贴款的事情,你不肯去,说是我代办就是了。我多么想和你一起吃晚饭,边聊边吃,可是你多年来一直喜欢一个人吃饭。因为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喝多少老酒便喝多少,和我一起吃饭,你肯定担心我要劝你少喝酒。
等我从村干部家回来,你已经酒足饭饱,话明显多了起来,兴奋地告诉我这个月卡里多了700元钱,你说肯定是加工资了。我说那是困难补助金,一年才有一次,你不信,说以后每个月都有的。
隔两天,周一(1月15日),我打电话给你,让你来城里。九点多钟你到了,我陪你去莲花路邮政大厅补办粮油补贴卡。在邮政窗口,几分钟你就站不太稳,我拉了一张凳子,你坐下来慢慢办事。期间刚好排队碰到我的几个同事,你还客气地让他们先办了。
签名的时候,你的手微微颤抖,但是那几个字依然遒劲有力,让我自叹不如。
补完卡,发现卡里还有十年累计下来粮油补贴款400元,你坚持要把400元钱全部取出来。
把钱取出来的那一刹那,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个月平白无故多出了1100(700元的补助款和400元的粮油款)元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自控能力差,钱多了你会买更多的酒,抽更多的烟,可是我又不能劝你把钱存起来,否则你又要和我吵。我以前劝你不要把钱都用光,万一生病什么的备用,可你老是说,吃光用光身体健康。
从邮政大厅出来,你坐门口的台阶上,抽了一支烟,然后慢慢起身准备回家。时间已是十一点,我邀请你一起吃了午饭再回家,你又固执地不肯去。我无奈地望着你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人流,想不到这就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
3年前你和我们住一起,给我们烧饭买菜,我们关系融洽。但是时间长了,我会抱怨你喝酒太多。因喝酒过度,你好几次昏倒在地,摔成鼻青脸肿,或者牙齿脱落,为了喝酒的事情,我们吵过很多次,我俩都很累。直到我慢慢成长起来,和你达成和解,我选择尊重你,包容你。我选择带你体检,希望通过医生的旁敲侧击警告你,可是你喝酒抽烟50多年,陋习难改。后来你就一定要坚持回到乡下老家一个人住,我就随了你。
想起劝酒这事,我一直记得今年正月初十的日子。那天,我兴高采烈地安排你和公公婆婆三个老人和楠楠嫂子一家到我家聚餐。我安排大家吃完中饭去芝堰古村和兰湖游玩。当客人坐满,我特意从厨房出来给你倒酒,给你少倒了一点,你没有尽兴。饭后你生气了,说我这个女儿不客气,你执意要一个人回家,说啥也不肯和我们一起去游玩。
每次提起这件事,军就责怪我,说我太苛刻了,也许你一直耿耿于怀。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身体逐渐被烟酒拖垮。今年6月份你送蔬菜来我家,听到你走楼梯的脚步,“踢蹋踢踏”缓慢而沉重(你有一个爱喝酒的父亲吗?),和以前判若两人,我感觉到你在衰老。10月中旬的一天,你打电话告诉我要戒酒了,我高兴地要跳起来。马上着手做两件事,一是带你去医院检查,二是带你游北京。
在医院检查的当儿,我悄悄地告诉医生,希望医生能劝劝你。检查结果b超并无大碍。医生说情况不好不坏,隔一段时间复查,酒尽量少喝。那次我俩还是挺开心的,毕竟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重阳节我准备带你和军的爸妈三位老人游玩北京,但是后来没能成行。我便带你们三人参加了绍兴一日游的老人团。那一天我们四人玩得尽兴,你很开心,也很听话,在鲁迅故居我俩还拍了合影。
在龙华寺上台阶,你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跌跌撞撞。我倍感诧异,这完全不是我心目种高大的父亲呀,你才七十一岁呀。三年前你还种菜种花,身强体壮。军的爸妈,年龄和你差不多,爬起山健步如飞,气不喘心不跳。我来扶你,你手一甩,不让我扶;我帮你拎装牛奶的布袋,你又气哼哼地不让我碰,你不服老。可是没走几步你不得不坐下休息,我俩都没爬上山顶。
我陪你坐在山石休息,一种失落萦绕心头。记得14年10月份,我和妮妮陪你去————你经常提前的-------年轻时当兵过的西郊公园(后来发现西郊公园已经变成上海动物园)游玩。
我们仨,妮妮负责旅游琐碎,探路、导航、门票、车票、宾馆……你就当我们的挑夫,重重的行李全部你背着,我轻松上阵,只负责掏钱。那时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妈妈,孩子会安排行程;我又是最幸福的女儿,老爸有的是力气,有老爸可以依靠,旅游不会累。
可是这才几年,老爸连走台阶力气都没有了,老爸再也不是我的依靠了。在旅游回来的车上,我特意给大家表演了一个节目,最后我特意强调这个节目是献给我父亲,因为他这次戒酒了。全车50多位老人把掌声献给了你。看出来你当时也很激动,也许你能理解我的一番良苦用心吧。
这次戒酒坚持了半个月,你又开始喝酒了,而且喝得更多。邻居说,一个星期能喝掉十斤的52度高梁烧,所有的努力算是黄了。
12月24日,冬至前后的那个周末,我打电话叫你过来玩,这次你蛮听话,来了。吃了饭,洗了一个热水澡,就急着回家,我说和你一起回乡下,到爷爷奶奶坟墓祭拜。你就说,我又老年痴呆了,知道你去我就不来了。我说进城转转不是挺好,否则又是一人在家喝酒看电视。
饭后我俩一前一后去公交车站,五分钟光景,隧道出口到泰和药店门口,我一转身,你居然不见了。前前后后找不着你,街上车水马龙,“人贩子也不会拐卖老人吧?”我心里急呀。我打你电话,你不接。我猜你去23路公交车站了。于是跑步到车站,还是没人。又等了几分钟,你却从车站的前面串了过来,说是走错路了。对于我刚才的寻找你毫无感觉,也没问我刚才怎么走散了,你自己顾自己走,不知道女儿在和你同行。那一刻我又失落又生气:“不光身体,你的脑子也越来越糊涂了。”为了怕你再次走丢,我当即在车站旁给你拍下这张照片。
公交车来了,很挤,你抓住扶手,摇摇晃晃,却也能站得住。中途有人给你让位,你挪出一点位置,一定要给我坐,可怜天下父母心。
12月份9日,又是周六,我看到报纸通知交疾病保险,我又来到老家,希望说服你交疾病保险。你不太乐意,说我这辈子也不会上医院,也不用你管。我担心一言不合就发火,就悄悄地帮你交了疾病保险。那天你一直开着电视,我想和你多聊会天,把电视关掉。你想开电视,但是一直把手机当遥控机,摁来摁去就是开不了。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我难过了好久,看上去你酒精中毒很深,为你身体担忧,我也曾想让你去住院,但是你肯定不会去。我打电话给初中好友立新倾诉,立新说,劝不了,我们儿女也没有好办法,只能顺其自然。想不到,一个月后你就再也没机会摁电视了。
我忍住伤痛,给你洗脸,搽干净你的身体。我和洪洪姐夫,帮你穿上你最喜欢的衣服。衬衫、羊毛衫,里里外外,干干净净,还有那双----军在国庆节帮你的买------你一直舍不得穿的----轻巧又耐磨的----运动鞋。然后我们把轻轻地从被窝里挪至木板,用军温暖的围巾围着你,这块围巾将一直伴随着我。
你一生喜欢热闹,有时也偶尔打牌,在你安静地躺在木板上的时候,在老屋,建元三兄弟和老兵帮我守夜,他们一直打牌陪你到天亮。我和军就坐在你身边,寒冷长夜并不寂寞。
你知道慧慧吧,那只聪明的狗狗,它也一直陪着你。三年前,洪洪姐夫送来两只狗,一只给楠楠嫂子,取名叫慧慧,一只给你,取名叫阿花,你每天烧番薯粥给他们吃。阿花和慧慧经常一起抢食物,每次出门,你都要惦记着他们,担心他们饿着。可惜半年后,没有了阿花,只剩慧慧,我心痛了好一阵子。你说人都要死掉,何况一只狗。一晃三年,慧慧已经变得身高体胖,那天晚上,你躺在冰冷的木板上,我守在你身边,慧慧舔着我的脚踝,一忽而站起,一忽而躺下,它在安慰我。半夜里,温度骤降,寒风呼啸,慧慧却又蹲到门口的路边,喊它进屋,它也不肯,也许它在阻断你去天国的道路,希望你再陪伴它久一点。慧慧,你多么忠诚的朋友,你感到欣慰吧!
1月25日一大早,天没亮,我就和红洪姐夫为你选择了一块墓地,朝着东南方,前面一览无余,可以看着太阳冉冉升起,离大路又很近,你肯定喜欢,虽然小了一点。
下午,你的寿材到达了,我郑重地迎接它的到来,我和八仙亲手抬着你,和你告别,把你抬到祠堂。设置好灵堂,亲朋好友都来祭拜。我再次和你告别,把你喜欢的衣物整理出来,和你的身体一起轻轻放入寿材。
晚上,我请了道士给你度魂,我和军,妮妮,爱生,还有林苏姐姐,围着你,为你守夜。祠堂外,2018年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上天也在为你带孝;祠堂里,我用一只铁锅就着许多木炭,生起一个大火炉,温暖着这房子。这一夜,我们一直在一起,你并不寒冷,并不孤单。
按照习俗,早上五点,我、军、爱生三人,抢了一个大早,深一脚浅一脚,点着蜡烛,就着风雪,把你的灵魂安全地送到了墓地。
后来,殡仪馆的车到达了,我和八仙轻轻抬着你,把你放到那个长长的铁箱子。我和爱生扶着铁箱子,一路随着你,陪伴你。
到了那个地方,我又轻轻地和你告别。
你完完整整进去,半个小时后,你却装在了那个小盒子里,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真人形象只能留在我的脑海。坐在车上,我把你紧紧捧着,你变得那么小,那么轻。你常常说现在政策这么好,你要长命百岁,至少也要活到爷爷的年纪;你说我们家有长寿基因,在爷爷那一代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也是乐观地生活着,无病无痛在89岁才离开我们;而你因为有当兵的经历,五年前,国家每月给你发将近2000元的养老金;虽然你只有我一个女儿,也算孝顺,相比村里大部分自己没养老金,孩子条件也不好的老人,你在享受幸福的晚年。
可是你没有说到做到,你比爷爷早走了整整17年,现在人均寿命都73岁了,你人均都没有达到。阿爸,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我又要生气了。你为什么不再醒来和我说几句,甚至吵几句也行。而今,你变得无声,任凭我说什么你也不理我,所有的一切都集中在这个小盒子里了。
按风俗,在你回家的路上,在每一个过桥处,我都洒下钱币,借此通知阴间的“桥神”,让他们好好善待你。
到家了,八仙从我手中接过你,把你重新放进寿材。我们一路护送你到后山,我为你选了一块小小的墓碑,配着小小的墓地非常合适。下午你已经安心入土,我让道士扎了漂亮的房子,我给你带了好酒好烟,希望你在那边天天酒烟不断。
2月3日(腊月十八),道土先生说是你回家的时间,因为阎罗王抓你抓得太匆忙,你还没来得及和熟悉的家人告别,还有一些该带的东西没带走。
在这一晩上,我把东西按原样摆放,电灯亮着,电视开着,把你的衣服披在靠背椅上,皮鞋放在凳子旁边,准备了你喜欢的白酒,荷包鸡蛋。就像你从来没有离开,我希望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在熟悉的家再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