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兴尧:焚书
秦始皇焚书坑儒,后世则坑儒焚书。
我自30 年代至60 年代,无论居京旅沪,在汴在蓉,经常出入书肆,搜求旧籍,日积月累,积少成多,质量上新旧都有,数量上则满坑满谷。因懒散成性,未暇整理,于是架上桌上,大小皆书,这些事物,就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是抽象的财富,是研究做学问的资本。不用说,知识分子对这些是很重视,很珍贵的。但是自50 年代后期,常听到反对“厚古薄今”的言论,批评“白专道路”的意识,逐渐觉得对于这些东西应该重新估计,才好转变观点立场。思想还没有完全转过来,文化大革命突然开始,扫除“四旧”,急风暴雨,电闪雷鸣,雷霆万钧之力,使古圣先贤无处藏躲,平常视为所有的财富资本,一夜之间变成严重包袱,此时所要考虑的是平安,顾不得身外之物,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头脑吓昏了,认为图书是“四旧”的罪证,只有销毁它才能安全。
那时我住平房,有街坊同住,有积极分子时来考查,只得找机会愉偷烧书。烧书不简单,有图像的洋纸烧不着,受潮湿的书烧不着,越急越冒烟,俗话说“烧纸引鬼”是可怕的,陆续烧了三个月,其中有李卓吾的《藏书》、《焚书》都是原版,是用大价买来的,每次要烧的时候,我真舍不得,把它捡出来,拍拍土放在一边,最后想起古人说的玉石俱焚,还是狠心把它烧了。
因为李卓吾好发怪论,我很喜欢他,又害怕由于他的怪论惹事,把它烧了,一方面心痛,同时也自我安慰。书刊多了,虽然不断地用星星之火燃烧,仍不能解决眠前的障碍,有一次我出去找了一位收破烂的老大爷,推着三轮车,趁院中无人,请他帮忙,说了些好话,他才答应,进门来我捆书,他约(音腰)斤,又急又累,装满一车,他看我满头满脸是汗,便说行了,劝我休息。
实则我是满脸泪汗交流,这一次痛快,书价是七分钱一公斤,一共卖了八元钱。后来同书铺的老友谈起,他大叫一声,跳起多高,不啻为我洒一掬同情之泪。因为有许多书都是他们经手给我找来的。
社会上一些事情,常常是来回转,文化革命时,街道上拍卖抄家衣服,陪嫁的丝缎旗袍,还没上身,到处都卖,五毛钱一件,现在大宾馆礼仪小姐穿的旗袍,要多少银子。此一时,彼一时,这且不谈。文化革命中期,中华书局重印了李氏《藏书》、《焚书》并大加表扬,据说因书中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称武则天为“圣君”,称冯道为“救时贤相”等等杰出议论。我因为喜欢此书,托人买了一部,不胜感慨,提笔在书皮上写了一首诗,最后一句是“焚书焚后买焚书”。以上这些往事,现在说起来颇具戏剧性,然而在当时,确是一幕苦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