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无涯,浩荡乾坤一浮鸥
春秋时期。
有一天,孔子在弟子们面前盛赞子路说:
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
而不耻者,其由也与?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穿着破旧不堪的棉袍
与穿着狐貉皮衣的人站在一起
不会觉得羞愧难当的
这种情况 大概说的就是子路吧
不仅如此,孔子还引用了《诗经》中的两句来夸赞自己的学生: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不忮不求”,就是不嫉妒,不贪心的意思;“臧”,则有美好之义。
夫子的言下之意:子路拥有不嫉妒、不贪心的品性,这样的为人,恐怕已经胜过很多人了......当然,我们知道夫子对弟子的终极要求是“仁”,子路只能算是在路上。可即便如此,也确实是我辈所不能及的吧!
历史长河中,如子路一般内心强大而有风骨的不在少数;比如清朝初年。
清朝初年,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画家;早年间生活极为窘迫,只能居住在一间茅草屋中。若是建于山中的茅屋也就罢了,偏偏这座茅屋的“邻居”,就是被西方传教士盛赞为“世界上最辉煌建筑”的金陵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究竟能有多辉煌壮丽呢?这就要从它的缘起展开了......
大报恩寺,修建于明朝第三位皇帝永乐年间;修建人是当时举国上下权力最大、身份最高的明成祖朱棣。探究其修建大报恩寺的目的,或许从寺庙的名称中就能窥其一二:
“报恩”,自然是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大报恩寺,便是永乐大帝为报答自己的父母明太祖朱元璋与马皇后而建。即便不得亲见,我们也可以想象,出于孝心诚心,出于天下表率,出于其他种种原因,这座寺庙的规模建制必然会是当时之最。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作为继洛阳白马寺之后中国的第二座寺庙,如果单从建筑物的壮阔程度而言,甚至更胜一筹。
这么一比较,画家的茅草屋恐怕是远远不值一提了;更何况,这座茅草屋有个“名副其实”的名字:一枝阁。——“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枝”,足见其逼仄!
与这样的“显贵”为邻,画家不是没有过局促不安;不过,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的“心魔”,在其名作上他题诗一首,其中最为著名的有两句:
君能解禅悦,何地不高峰。
遥想一间小茅屋,自然是简陋狭小的;尤其是与这样一位“显贵”比肩而立,恐怕真的要愧煞主人。但正如孔子对子路的赞叹:即便穿着破衣烂衫,也能昂昂然与富贵子弟并立无丝毫不安神色——心外岂有他物?相较于自然万物,人无疑是最脆弱的:蚯蚓身断数寸仍可活,小草“春风吹又生”;但与万物相比,人又是最强大的,究其原因,不是心志信念又是什么呢?看画家这两句,便是以这样的智慧,战胜了心底的缺失吧!——这位画家,便是清朝初年的名家石涛。
石涛,原名朱若极,是正宗正牌的大明王朝皇室后裔。只是他出生的年代,明王朝已经走到了风雨飘摇的晚期;即便是明王朝覆灭之时,石涛也不过才三岁。或许国仇家恨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了;但因其身份带来的种种猜忌,却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对于文人而言,大多都是希望能够舒展平生抱负的;但石涛,却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更何况,以其尴尬的身份而言,他受到的掣肘恐怕只会更多。清代诗人赵翼曾经说过“国家不幸诗家幸”,其实放在任何一位文人身上都是如此。身世飘零,让石涛对人生有了更多的感悟。
大彻大悟之后,石涛给自己的小茅屋起名“一枝阁”,起因是他在游历途中曾得到过长杆儿一枝,自称“枝下叟”;其后对这个名称爱不释手,处处留题。其实,“一枝”二字的由来并非如此简单,也是有些典故的:
《庄子·逍遥游》中有一句: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
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小鸟儿即便在深林之中搭建巢穴,所需要的不过也就是一条枝干;偃鼠再口渴想要喝水,能喝多少呢?不过也就是这一肚皮而已。人生天地间,真正的需要又有多少呢?不过“一枝阁”。这正如苏东坡在《赤壁赋》中所说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之于宇宙天地,实在太过渺小;但人之于宇宙天地,又可以十分强大。所赖者,不外乎本心而已。
大抵风流名士总是有些相通之处的,石涛如此,另一位倪云林,更是如此。
倪云林,元末明初画家,出身富贵人家,生活无忧。或许正是这样的出身,让他自小便有着出尘脱俗、清高孤傲的性格;但却绝没有一些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倪家有一座藏书楼,终其一生,是他最喜欢停留的地方。楼中藏书经史子集儒释道应有尽有,此外还藏有不少前代名家的书画佳作。读书之余,他经常把玩鉴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最爱画的,便是一座座小小的凉亭。
在中国古代建筑中,亭子是不可或缺的。且不说园林中少不了亭子,山林中少不了亭子,即便是如故宫这样的皇家办公居住的场所,也还会辟出御花园,修建一座座亭子;更不要说乾隆为母亲大寿而翻新的颐和园了。但这些亭子,却还都不算是文人画家心中的亭子。
明代万历年间曾与首辅张居正同朝为官的王世贞,家中有一座小园子,园子中修建了一座小亭子。亭子这种建筑,自然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上面的匾额却有些深意了——乾坤一草亭。
且不说与乾坤相提并论,即便是与王大人家的园子相比,草亭也是再小不过的了;但若以立于草亭之中的人而言呢?——唐宣宗曾经有两句诗:
日月每从肩上过,江山常在掌中看。
日月东升西落,从肩上划过,自然是无疑的;但万里江山,一只手掌又岂能囊括?但若加上人的心胸呢?手掌也罢,草亭也好,若单论形制,自然是小的,这也是我们肉眼可以看到的;但若论其中的宽广,君王的手掌,文人的心胸,又是大到无边的存在。——这大概是独属于人的自信与傲气。
其实,我们每个人行走于世间,又岂能一帆风顺?但“行至水穷处”又有何惧呢?毕竟还可以“坐看云起时”。心灵是自由的,就无所不利。郑板桥的那首诗说得好:
一间茅屋在深山
白云半间僧半间
白云有时行雨去
回头却羡老僧闲
即便是自在来去的白云,若为事务所累,也会去羡慕普通平凡的一位僧人;这宇宙间独一无二的“我”,虽似浮鸥,又何曾是简单的一浮鸥?
格局与视野,于人而言,才是最关键的所在。
宋代禅宗大师曾提出著名的参禅理论,后被世人广泛应用: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言辞虽不陌生,文意也不难理解;但“知易行难”,真正体悟其中深意并身体力行,却只有凤毛麟角可以为之了。这与清代诗人张潮对人生阶段与读书境界的划分异曲同工: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
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
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
同是一轮明月,却因着境界的不同而有了不同的相处之道:少年时,外在的一切都是令人好奇的,虽不能说如井底之蛙,但却也见识不多,涉世不深;中年时,有了一些积淀与经历,自然不再是井底之蛙的视野,漫步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间;老年时,早已跳出了世俗所累的境界,与天地浑然一体而不觉。说的是读书,划分的是年龄,但其实你我都明白,人生也是如此,境界与年龄亦无甚关联。
或许人生,真的如白驹过客,来去匆匆;如飞鸟投林,刹那间便消失了影踪。但落日余晖处,仍可见山林的疏阔。纵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仍有远山处遗世独立的小亭。亭子虽小,却能俯瞰整个山林;亭子虽空,却装得下东西南北的风,放得进宇宙万物的林林总总。人生,因其短暂无常,难免着淡淡的忧伤;心灵,因其高邈宽广,磊落着沐发向阳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