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 此生此夜不长好,竺水招的56-58年
01
梦里关山路不知
南越巡演归来,这是1956年中,往后南越在南京的几年不好写。
先提一下表面的变化。最大的变化莫过于戏单的改变。以前的戏单很丰富,有剧照,有剧情,有唱词,随时会有些演职员的感言,还有大量商业广告。越剧团戏单也属于争奇斗艳的一部分。成为国营团之后,广告这部分砍掉了,戏单质量由此悬崖式下跌,再也没哪怕一张剧照,往后的戏单除了参考一下演员表外,似乎价值就不很大了,唱词部分,她又没啥录音留下来。
52年戏单,剧照多多,广告多多
这时期南越收了很多老剧本,都是那种64K袖珍型的,上面有戏名,印着南京市越剧团,还有竺水招的鉴印,初看以为她的签名,不是的,一律印在上面的。看上去象她们演过的戏,然则也不是,里面还有淮剧之类的呢。很可能就是收集了重印收在剧团当库藏的。
南越印刷的小册子,《何文秀》下面是芳华越剧团,印着竺水招,有些小册子则直接写南越印
竺水招似乎常常去找一些古旧的东西顺便找灵感,一个别人回忆的闲散记录:1959年竺水招因设计服装需要,于旧书摊购得二十年代默片《美人计特刊》,上有马瘦红剧照【布景设计,服装设计,美术设计,兼作演员】因转赠创作者本人。
这个时期竺水招碰到一个明确无疑的问题是剧本。她原来剧团至少有两位编剧,韩义、沈铭都算快手,《鸳梦重温》六天下戏立马赶新戏的绝对快手啊。但这两位后来都离开了,换了两位,都是随剧团从上海到南越的,应该很熟悉越剧表现方式,但从实际来看他们的本子并不多。计大为有《天雨花》,毕华琪除《南冠草》,另一可见有《家》。肯定还有其他,但显然对剧团大量新剧目的需求来讲是不够的。
民营剧团在上海,很少用上越的本子。戚毕合作剧团从来没有用过上越的本子,芳华整个五十年代也亦然,云华在上海也没用过。但从云华改成南越,有意思的一件事,莫过于她会采用上越的本子,直接采用,基本不变。比如《西厢记》,从编剧到导演都沿用了上越的,编剧也罢了,导演直接借过来的,这算不算最早的横向联系了?还有《红楼梦》,尹版改了掉妹妹,南越全盘照搬,一字未改,就导演竺水招自己做了,没请上越的导演。【有意思的是尹版仿佛至少保留了一位上越的作曲,南越的仍然是王元坚,作曲方面不很需要。】
休难过,莫伤情,
劫后重逢倍相亲。
曾记得,曾记得秦淮分离时,
月色迷濛星光昏;
曾记得,离别凄切时,
杜鹃声声啼不停。
我身随江流飘泊去,
寸心时时羁金陵。
见到血书桃花扇,
更是悲恸不欲生。
恨不得插翅飞回媚香院,
无奈何烟波隔断路难行。
几次梦中情切切,
更锣惊醒灯烛尽。
唱词雅致,真想知道编剧是哪位
导致如此比较明显的一个原因是由于南京终归属于北语区,编剧后备力量不够,竺水招从始至终头痛得紧。但南越并非没有好本子,就仅有戏的唱词来看,《桃花扇》和《蔡文姬》的唱词都堪称上乘,但我至今不清楚编剧是哪位。剧团原有的,抑或外请的。
当时的剧团经常巡演,一个原因前文已叙,当时生活安定,社会进步,总的来说民生趋向于健康和良性发展。另一个原因,我猜,当时需要各种各样的文艺名片,越活跃,巡演成绩越好,剧团身价相应也就越高。这种情况一直到58年为止。当然对于外迁他省的剧团而言,由于本地市场环境恶劣,愈来愈恶劣,例如西安、甘肃那些剧团,仍旧一年一度回娘家即上海。
南越在南京就年年接下巡演的任务。57第二次巡演,前番我附加的剧照,北京之后那段无错,但北京之前应该只有徐州站,很多都是这次巡演的才对,比如河南洛阳遇梅兰芳,应属57年这次。
有点发福了,模子大了圈儿,第一次看这照我立马分辨出来了,上次属于脑子秀逗了
58年则南下,广东、厦门,9月到福建,她们在军区进行了为期七十三天的演出,几乎一天一个小戏,听名字下巴都快托不住了,《关不住的姑娘》什么的。可以想象,她们分各个小分队到部队演出,很少演大戏,剧目现编现唱。她们61年在长春拍《柳毅传书》,为工厂工人演出,也是这个样子的,两个戏箱一搭就能算舞台。
就,类似这样,你们感受一下
但竺水招在这些演出过程中,精神上面很愉快。她感受到平等,感受到重视,感受到尊重,感受到了人格的自由。这些汇聚成了她坚定入党的信念。
——这些并非虚诳,对于每一位旧社会走过来的女性艺人而言,大致都有些切身感受。她们当时满怀激情和谢忱,不应当有所怀疑。
竺水招60年有一系列讲话,其中谈到了前线演出一个小插曲,可以略略体会到她当时的感动。
记得有一次军区领导批准我们到前沿阵地和战士们并肩炮击敌人,我担任五炮手,连首长一声命令:“为了保卫祖国,开炮!”我用力一拉,“轰”的一声,山摇地动,炮弹飞向金门,连指导员连忙护住了我,当时,激动得我流出了眼泪,我真想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很难说这些是她自己写的,抑或有人给她润色,我看到她一个笔记本,基本可以肯定很多讲话她自己会起个初稿,经常写着写着卡壳了,约摸着就轮着他人来帮她润色了。但我依然要说,属于艺术家的感动,肯定还是非常真挚的感情。
自打这次巡演开始,竺水招同志心里逐渐累积了三大愿望:台湾解放、江苏越剧院、《莫愁女》拍成电影。——我至今记得蒋老师讲这个给我们一群笑倒的女孩子听时,瞪大眼睛,严肃认真:她是真的啊,她真的觉得对面人民很苦很苦的,就需要我们去救他们!
不过这次前线演出,悄悄埋下一个后果。她们演出之前,当年的6月份,上越,主要是一团,到前线演出了80天,南越立刻跟着成行,这有着些历史背景的,da yue jing差不多就在这时候开始了,能争前决不落后,这边前线演出受好评,那边也不甘示弱,尤其沪、宁两地的心结永远都存在。先后两大剧团演完,就有福建方面提出剧团长驻的要求传出。这个并非我牵强附会,我查到过一些相关材料,明确提到了上越和南越演出以后云云,总之是基于这个事实基础的后续发展,有了芳华援闽。
《新民晚报》,PO主给过我原图和时间,找不到了,看语意像是过了一年了
现在我们很多人都不甚清楚D-Y-J甚么样的,简单讲就是极z路线。什么都要最好、最高、最大,最多,最强。工业、农业,以至文艺方面,无不投身于中。农业亩产高到离谱,让农大报出更高的产量,农学家苦苦思索后只高一百斤,简直受到公开白眼。人艺和青艺比武,逐次报高演出场次,人艺一激动,喊出每年演出900场,急急叫停, 于是火车上来段快板算一场,下了火车来段快板又算一场。【有出处,我不放了。】
包括江苏越剧院的构思,也在这样背景下成形。如果没有大环境,竺水招大抵不会算第一个往前冲的人,有环境,有支持,她可不就琢磨开了。
全省青年优秀演员集中到南京,她来选,南京市越剧团的名录里至今为止还有很多无锡越剧团的人,其他剧团我不太熟,就不知道了。她要做江苏越剧院,理直气壮的不得了。三颗钉子,上海、浙江,江苏。这位姐姐到江苏才多久,真没见外啊。这件事情当时如一鼓作气,她可以成功的,但在剧团所属那块拦下来了,南越属于南京,建立省越就属于省里的了。她不能辜负一直待她十二万分之好的南京市委,终于不了了之。
留了一点点余波,建了个江苏青年越剧团。因着这名称,我以为属于省里,但前番读到内部文档,才知这依然属于南京文化系统,挂在南越下面的。然而这个青年团建立以后,整体市场环境每况愈下,几乎根本无法演出。竺水招为此内疚得不得了,也有压力,人是她招上来的,空坐、没有戏演,可以想见怨声立刻就起来了。她试图让她们演出,把《盘夫索夫》的行头拿出来给张少栋,让她去演传统戏,希望多少能够弥补一些。然而心里难减沉重。
至1996年为止的南越演员和乐队名单,划出来的是无锡市越剧团的。第一排第二位卜灿贞,尹竺黄岩风波事件的当事人之一。
各地调至南京的一些优秀演员后来仍回原地,不过避免不了南越的编制越来越臃肿。1958年张玉琴领衔的南京市大众越剧团改组为南越二团,早期二团还很有演出实力,经常在江苏各地巡回演出,机关布景戏、武功戏很多,如张玉琴主演的《荀灌娘》。但撑不过艰苦卓绝的三年困难,60年张玉琴正式调到一团,实际二团已经名存实亡,演职员却仍然在,江苏青年越剧团实际上整合了二团,再加当时很多的民营剧团,诸如郑嘉琴、徐霞英等都由原民营剧团转到青年团,还有前后招了两批男演员,从规模上讲,已经达到院的规模了。
而南越至此,实际依然是自负盈亏的。
02
新句犹书翡翠屏
《贩马记》饰演赵宠,约摸在撩
尽管常年在外,但她的戏仍然在这两年里有着不错的成绩。官面上,成绩亮眼,艺术追求上,从未放松。
竺水招四十年代喜欢电影,尤爱好莱坞,她和尹桂芳两个都是追星族,据说她迷妹到给某人写信的地步,人家!居然!也给她回信了。也不晓得中文英文。
评弹是最具有江南气质的剧种,她们经常去书场听书,是否送花不记得了呀。尹桂芳“妹妹啊”叫头从徐云志处来,她自己说的。
还有就是京剧了,尹桂芳谈到过姜妙香,傅全香说过竺水招的靠把戏向四小名旦之一宋德珠学的。——我查了下宋只有在1939年来到上海是和竺水招形成交集,但彼时竺刚到上海,立足未稳,更不知怎样牵线、学习,真是千古之谜。还有竺水招水袖学自程砚秋,但出处、关联、细节,她本人已不能说,旁人回忆不到,就无可知了。
但四十年代,我怎么翻,也翻不出昆曲和越剧尤其尹竺这边的联系。她们是否认识?我认为没有问题。还记得有四十年代小报,就是前文我所叙通货膨胀之时,那会儿特别乱,黄金不能流出国,这方面的小道消息漫天飞,有篇花絮就把徐玉兰和俞振飞一道讲的。还有郑传鉴早就成为雪声剧团的技导之一,49以前并无传出其他越剧团邀请,但这个圈子就这么大,竺初来乍到都能和宋拉上线,要说不认识,绝无可能。
竺水招和昆曲正式结缘,大概要在1949年。第一届地方戏曲研究班,除尹桂芳而外,一线剧团主要演员及著名编导都参加,竺水招在这次研究班时期学习到了昆曲,主要学的大概是《贩马记·写状》。还有一出《小放牛》,之前越剧没有这戏,显然是这届研究班上的学习重点,汇报演出四个放牛娃:魏凤娟、徐玉兰、竺水招、范瑞娟。
别说,竺水招慢吞吞的性子,喜欢上此花幽独的昆曲有些儿天经地义。
这以后郑传鉴作为各大越剧团的技导,声誉卓著,就算到了南京,南越依然时不时的聘一下。
她演出了全本《贩马记》,戏单上面直接写移植于昆曲,这出戏唱词都是她自己改的,因为昆曲太典雅,肯定不合适越剧的路数。
南昆而外,她还迷北昆。起初结缘也是南京方面邀请北昆白云生来给南京(或者江苏)的著名地方戏演员上课,她可不就又迷上了,此后对白云生执弟子礼。60年参加全国文代会,她心心念念要去看望已经Y了的白云生,准备了在哪里、怎么走等万用小宝卷【超级路盲在离家五分钟的时候,常常还摸不到门,据说刘翼侯同志但凡得知她那天一个人出门的,就专心在家里等电话了】,和王兰英一起悄悄赶去看望,老人非常激动。
从北昆移植改编了《天雨花》,她自己做导演,1957年江苏戏曲会演,她自导自演《天雨花》,导演奖演员奖一揽子承包了。
1957年这次会演,更值得一提是商芳臣参赛剧目《文天祥》,筱水招参赛剧目《花木兰》,1954年在上海她怀孕期间,为了卖座她为她们配戏,前者杜浒,后者刘大哥,皆只有几句唱念。此时为了同团姐妹参赛,她依然扮演这两个小角色。诚然举手之劳,但极少人能做到。
——顺便,这个时期尹桂芳特别迷川剧,盯着一位小生送食送礼特迷妹,她的《王十朋》戏单上就写明根据川剧移植的。果然根据川剧移植的,尹所有的戏里《王十朋》最直男了。没有听说竺水招这时期迷上了川剧,然而!傅全香迷上了川剧。噗。
到了58年,还曾短暂出现挖掘传统老戏之风。这个下篇再讲。
03
我是人间惆怅客
我在微博上写,56-58比较平静。措词不算太妥当,实际上,我是觉得对越剧界而言还算平静,她们的创作、演出等等,基本没有受到影响,甚至以“如火如荼”来形容,大约也使得。
原来十姊妹一代处于黄金时期,愈见炉火纯青,很多后起之秀在涌现,在成长,耳熟能详的自然有吕瑞英、金采风这一批,再比方陈琦、孟莉英【她们都从民营冒尖儿的】等等,当然也应该算上竺水招的搭档筱水招,尹桂芳的搭档李金凤等等。总体来看,越剧无论演出市场,抑或青年人才,台上台下都特别繁荣。
但实际上这一时期大背景比较复杂。
《竺水招之死》里有一句话:竺水招在过去历次zz运动中没有当过运动的“对象”,没有挨整的经验,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少读此文,我看不懂这句话,渐渐看懂了这句话,忖一忖,心一沉。
整个五十年代,触及文艺界人士比较多的,最早52年三反,但这次主要是学术界带到一点,偏文的那一类,批古批史批文学创作,对于演艺界来说,最大的难点是如何上演相应的剧目来配合运动。前文已经详细写过越剧界上演《千军万马》,但实际上越剧界这点都算不上考验,总之越剧界人士除了进一步改造自己的思想、改变和从前大相径庭的行为习惯外,其他不需要太担心。
52年之后的越剧界,日子可能过得更加舒坦些,连《梁祝》《碧玉簪》都让演了,进一步,《情探》都能重现鬼戏了。拿贾宝玉的话来说,月常圆,花不败,日子要是能这么过下去,可不太美了么。
来到了57年,反Y风。这次文艺界,或者说演艺界吧,明确受到了比较大的影响。
越剧界最大牌莫过姚水娟,但到60年她似乎已摘帽了。再就南薇、韩义,一个去了宁夏,一个去了西安。80年代方返回上海,韩义的爱人曹玉珍70年代中期调到南越。演员当中确知的有尹树春,因为是主演继续演出,上台公子哥,下台做卫生。我不清楚余彩琴算不算,找不到相关文字,可59以后但凡她的戏份全都被顶替了,她本来是上越二团也就徐王团的二肩旦,最早的王熙凤就是她。47以前在芳华,号“香草美人”,风骚旦、泼辣旦,也就是和竺水招常年做情敌。和徐玉兰感情很好,把尹桂芳作为情人迷恋,竺水招嘛——“我不知道,我不了解,她人很怪的,她不说话的!”
最可惜还属黄异庵,如今为他抱不平的人多,慢慢又为人所晓了。评弹书艺而外,诗画金石无所不能,自称”四海老人“:扬名上海、流放青海、落户滨海,晚年光头如法海。墓志铭他自己写的,集了一联:一世无愁半世屈,他生未卜此生休。
黄异庵诗书作品,周汝昌和他唱和往来甚频
评弹四位,其中张鉴庭、姚荫梅两大家,可想而知震动江浙演艺界。京剧界言慧珠极险过关。越剧界傅全香爱人。戚雅仙大概属于被保护过关。这段历史老艺人们不大写,戚自己传记里我印象里一个字也没提,尹去世之后,戚写过一点,不详细,但写过一点。
江苏同样不少,但南越方面没有人谈到类似往事。竺水招看起来并没有受到波及,但很难说这样的运动不曾给她影响。她变得很谨慎,越来越谨慎,她坦承,同事们批评她“明哲保身”,发展到后来,情势愈发严峻,就算在台上唱错一个词,她都会在后台先贴上一张自我检讨。如此步步雷池,光是说她没有成为运动的“对象”,恐怕并不能概括全部。
===================
这段很散,因为这段非常难写。资料不齐,落点不好把握,完全不交代,年轻人已经很难了解历史背景。光写她们演了什么什么戏,那么翻看官方说明书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