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别司令的法律
西峡口巡检司设在北关,没有内乡县衙的规模大,但是机构设置是套着内乡县衙的规模。内乡县衙的知县审理案件,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也要审理案件。内乡县衙击鼓升堂,西峡口巡检司也要击鼓升堂。内乡的知县听到有人击鼓,就是正在搂着姨太太睡觉,也要把鸡巴拔出来,先升堂审案。西峡口的巡检司是内乡县的派出机构,巡检相当于县丞,也就是副县长,听到了击鼓,正在吃饭,也要把饭吐出来,先去升堂审案。巡检司的大鼓,敲响的权力属于老百姓。而一旦被敲响,鼓声就代表皇帝的意志,无论是知县还是巡检,都要无条件遵从和臣服。
巡检司的房子没有内线县衙多,院子却比内乡县衙大。十几棵巨大的枫杨树,树枝几乎挨着树枝,树荫也就叠印着树荫,把巡检司的院子笼罩起来了。正堂门外,清初的巡检铸了两个铁狮子,威风凛凛的把守着正堂的大门。铁狮子头上有九个包,高高隆起,民间认为摸摸狮子头上九个包,可以保佑一个家族不吃官司。因此,狮子身上的色泽有些灰暗,而狮子头上那九个包却被西峡口人摸得铮亮铮亮。铁狮子的嘴半张半合,里面含着一个圆圆的铁球。人手可以伸到狮子嘴里去摸摸铁球,但是不论从那个角度,都不可能把铁球掏出来。民间以为摸摸狮子嘴里的铁球可以免灾生财,因此两头铁狮子嘴里的铁球被摸的光亮四射,对着狮子的嘴,能看见人的影子。
别廷芳曾跟着他的父亲去过内乡县衙,在大门口,别廷芳问父亲:“县衙的门窗上咋长花?”
父亲说:“那不是长出来的,是江南匠人雕出来的。”
别廷芳问:“爹,门窗上雕些花干啥?”
父亲说:“让知县看的。”
别廷芳问:“知县看花干啥?”
父亲说:“知县看花能心平气和,断案才能不偏不向。”
别廷芳也去过西峡口巡检司,他把手伸进铁狮子的嘴里,摸着冰凉光滑的铁球。别廷芳问父亲:“狮子嘴里咬个铁球干啥?”
父亲说:“铁球就是巡检的舌头,他说谁犯法就是谁犯法。”
别廷芳问:“咱们舌头都能抻出来,巡检的舌头咋抻不出来?”
父亲说:“巡检是个官,不能随意抻着舌头胡球说。”
别廷芳问:“为啥?”
父亲说:“他说的话就是法条。大清的法条是直来直去的,不是舌头想歪给谁就歪给谁?”
别廷芳问:“啥叫法条。”
父亲说:“巡检的话就是法条。”
西峡口巡检司的大门朝南开,前边有条水渠,四季流水。别廷芳在西峡口,曾看见过巡检,沿着石头箍起来的水渠走来走去。巡检个子不高,脚步噗噗踏踏的。巡检是南方人,会唱南方的戏,咿咿呀呀的让人听不懂。别廷芳听说,巡检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吃大米,不吃白馍和面条。别廷芳坚信父亲的话,巡检为啥个子低,就是大米和面条比起来,大米很低。一年四季吃大米的南方人,个子就不会高。
岁月如同巡检司门前的流水,过了很多年,摸铁狮子嘴里铁球的娃巴头子别廷芳到西峡口当司令。不论是剿灭刀客,还是治河改地;不论是修发电站,还是审理案子,都捂揽在别廷芳的司令部里。别廷芳也就跟巡检一样,说的每一句话都相当于清朝的法条,民国的法律。别廷芳有了时间,就去大清留下的巡检司的院子里,摸摸那头铁狮子,也摸摸铁狮子嘴里的铁球。然后沿着巡检司门前的水渠走来走去,俨然就是一个巡检。
西峡口巡检在的时候,审理的都是小头瞎脸的案子,要是杀人越货,巡检是不敢审理的,都要交到内乡县衙的知县那里去审理。别廷芳当的是司令,就是内乡的县长不敢审理的案子,别廷芳也敢审。甚至是内乡的县长,别廷芳胡操了,也敢审。
民国初年,西峡口各个商号的货物,一是水路从汉江运到西峡口柳巷西门的码头上。水路靠船,西峡口的刀客水性不好,就打消了靠抢船吃饭的念头。二是车路从南阳到西峡口运过来,车走官道,挨村邻店,刀客们不好藏身,劫车也就不是刀客们的首选。第三是靠担脚的和马驮的南从荆紫关北从栾川担回来和驮回来的。蚰蜒小路,曲折漫长,穿林趟河,攀山过崖,刀客们就把马队和挑夫队作为最佳的抢劫对象。
马队和挑夫,从湖北河南陕西三省交界的荆紫关水路码头拖着盐茶叶布匹丝绸回西峡口,都要在半路上歇息和打尖。打尖的时候,马要吃点草料,人要吃个拐弯面。每人面前摆上一大碗湖北的热干面,开饭铺的知道赶马的和挑担的肚子大,在大碗热干面摆上之后,接着就摆上一个盘子,再放上一盘子热干面,这个盘子就是拐弯的面。吃拐弯面的店前不挨村后不靠街,就为刀客们抢劫马队和挑夫们提供了便利。刀客们几十人端着汉阳造,不知不觉蚂蚱一样落下来,把马队和挑夫们的货物收拾的一干二净。挑夫们回到西峡口,剩下的是一根扁担,马夫们回到西峡口剩下的是一缵马尾。商行的老板们血本全无,马队和挑夫们也捋了一手白沫,空空而归。
抢劫马队和挑夫的刀客头叫许罗锅,只抢货物不害人命。每年都有马队和挑夫被抢,每年都还有马队和挑夫在山间小路上缓慢前行,生意和人都是生生死死又生生不息。1926年6月,袁世凯死在北京的当天,许罗锅的刀客被西峡口别廷芳的民团团长逻辑吾的手下击溃了,死了十七个,活捉了二十四个。逻辑吾打电话给别廷芳:“别司令,二十四个活刀客,咋弄?”
别廷芳说:“押回西峡口再说。”
逻辑吾就把二十四个刀客分别绑了,又用一根绳子把他们系在一起,到西峡口已是傍晚时分。逻辑吾问别廷芳:“别司令,咋弄?”
别廷芳说:“杀。”
逻辑吾说:“我现在就把他们拉倒西河扒敲了。”
别廷芳说:“他们抢罢清朝抢民国,抢罢孙中山抢袁世凯,这样的刀客,划得着浪费枪子。让清朝巡检司的刀斧手砍了他们算了。”
逻辑吾说:“那多费事。”
别廷芳说:“不要忘了,砍过之后,给刀斧手一块银圆。”
二十四个刀客在杀之前,胸口上挂着牌子,写着刀客两个字。沿着西峡口的北大街走到西峡口的南大街,又从南大街走回北大街。一街两行的商号门前都挤满了人,看刀客游街。最后拉倒老鹳河河滩上,让前清巡检司的刀斧手一刀一个,割下了二十四个刀客的脑袋。刀斧手领到一个银圆后,在十字街饭铺要了一盘牛肉一壶黄酒,把眼睛喝的通红。
拦路刀客里,许罗锅是势力最大的一个,被剿杀后,其它几杆子拦路刀客,就丢掉汉阳造或是扔了大刀片子,回老家种庄稼或是当了担盐的挑夫。几十年后,在现场看杀刀客的人说,许罗锅临死的时候,对刀斧手说,我日他奶奶,都说刀客狠,也没有老鳖先狠,我们几十个兄弟,竟然杀的一个不留。吃个打瓜,也要留个瓜子,放个屁,还要留股臭气,我们刀客在老鳖先眼里还不如一个瓜子,一个屁。从秦始皇开始,都是杀人偿命,我们拦路刀客不杀人,咋也掉葫芦掉疙瘩?老鳖先比秦始皇还狠。
西峡口山岗上的土地,种庄稼不长种罂粟疯长,春末夏初罂粟的花朵沿着山岗从南到北递次开放。割罂粟葫芦的傍晚,鸦片汁液的香味飘散到村子里。清朝初期西峡口开始种罂粟,别廷芳到西峡口当司令的时候,罂粟的种植就十分普遍了。有人种植罂粟,有人加工罂粟的汁液为鸦片,就有人吸食鸦片。1924年春天,别廷芳在西峡口六个区禁止吸食鸦片,每个保每个甲都有禁止鸦片的民团兵丁来抓吸食鸦片的人。先饿三天,再打五十军棍,接着在保证书上摁个手印。第二次吸食大烟,除了打军棍,就拉倒西峡口黄石店的烟杆队,修石坝,栽柳树,一直到彻底戒烟,才能释放回家。
1927年春末夏初,民团抓到了7个继续吸食大烟的惯犯。薛钟村问别廷芳:“司令,这七个,咋弄?”
别廷芳说:“敲了。”
薛钟村说:“历朝历代都没有吸大烟掉脑袋的法律。”
别廷芳说:“在西峡口,我说的话不是法律,硬过法律。天底下,只要杀人,就没有治不好的毛病。”
薛钟村说:“杀就杀吧。”
别廷芳说:“吃根灯草说得轻巧,他们七个,都要挂着牌子,在西峡口六个区各个保游行一遍,然后拉到西峡口敲了,才能让西峡口人都长长记性,都不敢吸大烟。”
薛钟村说:“别司令,不准吸大烟不如不准种大烟,才能在西峡口彻底戒掉大烟。”
别廷芳说:“钟村啊,你愚蠢不愚蠢,咱们民团一年买一两千杆枪,银圆从哪里来?从大烟里来。我别廷芳就要看看,满山岗种大烟,西峡口人不吸大烟能不能是真的?咋搞,就是枪毙几个。”
司令部的一辆德国卡车,拉着十几个民团的兵丁,押着七个烟鬼,在西峡口六个区各个保挂牌游行。四个多月,才游行了一个遍。回到西峡口,就是秋天了,老鹳河滩上的枫杨树叶子开始发黄了。七个烟鬼被绑缚河滩,挨了枪子。司令部把刊登枪毙七个烟鬼的《民新周报》,发到各个保甲,张贴到村子最显眼的地方。就是老烟鬼看见了,也恐惧十分,再也不敢吸食大烟了。
西峡口大街从南到北都是商行药店和茶馆,也有十一家赌馆。有麻将赌馆,有骨牌赌馆,有纸牌赌馆,也有干子碗赌馆。最厉害的是干子碗赌馆,里边啥也没有,就是一张桌子上放了一个大银碗,里边放了一个麻将的骰子,再盖上一个小银碗。赌馆里伙计两只手端起银碗,呼啦呼啦摇晃七八次,把银碗放在桌子中间,大声问大家:“是双是单?”
围着桌子的人有人说:“是双。”
也有人说:“是单。”
双就是骰子上面的双数那个面朝上。一个骰子六个面,三个双三个单,双数朝上和单数朝上的机会均等。赌馆的伙计说:“说双数朝上的押宝。”就有几个人把银圆摆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接着伙计说:“说单数朝上的押宝。”
也有几个人把银圆摆到桌子上。
伙计就套用河南曲剧最欢乐的调门唱起来:
“不论单,不论双,
银圆都摆桌子上。
运气好的银圆回,
带上银圆当婆娘。
运气差的别后悔,
下次运好再补上。
赌馆有厚也有薄,
赌多赌少量家当。”
揭开小银碗,双面朝上的把单面朝上的银圆拨拉过来,给赌馆抽出一份,其他的就拨拉进自己的抽屉里。干子碗赌馆坐上一天,能输几十亩地,也能赢来几十亩地。能输掉老婆和闺女,也能赢来老婆和媳妇。
别廷芳来到西峡口,就把十一家赌馆关闭了。但是赌馆不要门店也能开,干子碗老板就开起了西峡口地下赌馆。司令部就设立了稽查处,让参谋长薛钟村当队长。三天过去,薛钟村对别廷芳说:“司令,干子碗赌馆还有人开。”
别廷芳说:“再看看。”
第四天,薛钟村说:“开赌馆的是刘顾三的亲戚。”
别廷芳问:“是刘顾三的爹?”
薛钟村说:“不是。”
“是刘顾三的兄弟?”
“不是,是老表。”
别廷芳说:“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子算了倒。老表算是个啥鸡巴亲戚,给他端掉去球。”
稽查队就把赌馆的老板和四个砍干子碗的赌徒抓起来了。别廷芳问:“刘顾三这几天在哪?”
薛钟村说:“在南阳。”
别廷芳说:“把他们都活埋了。”
老板和四个砍干子碗的被活埋在老鹳河西边一片开阔地里。其它赌馆的常客和老板听说别廷芳连自己副司令亲戚开赌馆都敢活埋,就偃旗息鼓了。直到别廷芳去世,西峡口再也没有人敢开一家赌馆。
西峡口有句老话,车圈当眼镜,各对各的光。刘镇华当豫鄂陕三省绥靖司令的时候,仗着自己两三个军的兵力,很是牛逼。就是蒋介石的红人刘峙当河南省政府主席,刘镇华也不把他搁在眼里。但是刘镇华到西峡口两次,和别廷芳很是热络。对别廷芳的地方自治,很是嘉许。他到河南省当时的省会开封的时候,对河南省的几家报馆说,西峡口有个别廷芳,把西峡口和内乡县治理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招引来了开封的几个记者。在司令部院子的皂角树下,记者问:“别司令,你的人马来西峡口十来年,剿灭了刀客和土匪,把西峡口和内乡县治理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河南省是少见的,你的绝招是什么?”
别廷芳说:“三个字。”
记者们问:“哪三个字?”
别廷芳似乎有些憨憨的说:“抓、打、杀。”
记者们疑惑不解,就说:“别司令,地方自治就这三个字?”
别廷芳说:“对。有人抢劫,有人偷盗,有人赌博,有人吸大烟,咋办?先抓起来。不抓起来,他就不会害怕。抓起来之后,还要打。人不挨打,不长记性。西峡口说自己的娃子,三天不挨打,急的上房坡揭瓦,就是这个道理。最后,就是杀。人都是一条命,死了不会活过来。一个人吸大烟被杀了,其它吸大烟的人怕死就不再吸大烟了。几个刀客拦路抢劫,就把他们杀了,其他人就不会再去拦路抢劫了。几个人开赌馆,你把他们杀了,就没有人敢开赌馆了。啥叫乱世重典,杀头就叫乱世重典。”
一个女记者说:“现在是民国,该死不该死,有法律。你这样杀来杀去,就是践踏法律。”
别廷芳说:“法字咋写?一个三点水,一个去,说明了法律里含的水分很大。所谓法律,就是要去掉水分。西峡口的法律,就是去掉法律里的水分。该抓必抓,该打必打,该杀必杀。管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在西峡口犯法,就是三个字:抓、打、杀。”
女记者又说:“别司令说杀就杀,一句话就是法律?”
别廷芳说:“清朝的法律兑水太多,西峡口没有安生过;民国的法律兑水比清朝还多,西峡口更不安生。我别廷芳说句话就是法律,西峡口的法律就不兑水,西峡口就没人敢犯法,西峡口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别廷芳要是把西峡口的法律写成条文,每个人都往里边兑水,这法律还叫法律吗?”
女记者说:“你就是个法西斯。”
别廷芳说:“给谁发个席子?现在是冬天,很冷,要席子干什么?”
女记者说:“不是发席子,是法、西、撕。”
别廷芳问:“法、西、撕是谁?是干啥的?”
女记者说:“法西斯就是乱杀人,视生命为草芥。”
别廷芳说:“姓法叫西撕的这个家伙,不就是个刀客吗,不就是个土匪吗?来到西峡口我就把他杀了。”
记者们离开西峡口的时候,别廷芳给每人十块银圆,几个记者都不要。别廷芳说:“你们都是二球,连银圆都不敢要。”
记者们说:“是不能要。”
最后,别廷芳让人拿来了几张席子,每个记者都发一个。别廷芳说:“你们说我是法西斯,我就给你们每人发一张席子。”
记者们上车的时候,问送行的薛钟村:“你们别司令不知道法西斯?”
薛钟村说:“知道。别司令读过私塾,读过简师,咋能不知道法西斯?”
记者们一脸没表情。女记者说:“别廷芳在糊弄我们。”
薛钟村说:“糊弄的智慧,你们几个加在一起,恐怕也糊弄不过我们别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