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十一)
51
始总的墓碑铺了桥,打了石槽,山岗上空留两个碑座。
碑座上有四四方方的洞穴,如同乞丐的两只眼睛,
黄鼠狼把屎屙在碑座的洞穴里,村庄听见眼泪的泉水从洞穴里流出来。
没有星星的夜,碑座上的洞穴,如同两个巫婆的嘴巴。
公狼领着母狼在碑座上交配,精液落在洞穴里,村庄听见巫婆的咒语从洞穴里流出来。
村庄修水库的时候,炸碎了碑座,垒在溢洪道里。
洪水漫过溢洪道的时候,村庄听见始总隐隐约约的哭声。
没有始总的村庄,在某些日子,家族的某一个人就成了另一个人的敌人。
52
太阳带着古铜色帽子的傍晚,一个城里人到村庄里收铜钱。
离开村庄的时候,他的袋子里铜钱叮响声叮当。
太阳带着金黄色帽子的中午,一个城里人到村庄里收银元。
他离开村庄的时候,他的袋子里银元响声温纯。
太阳带着绛红色帽子的早上,一个城里人到村庄里收石斧。
他离开村庄的时候,他的袋子里石斧响声沉闷。
村庄的最后一把太师椅被城里人收走了,最后一张顶子床被城里人收走了,收古董的叫声就彻底从村庄消失了。
从此,村庄的祖先,在城市读书人的书房里摆设着,
在城市有钱人的博物架上陈设着,
在城市古玩店里叫卖着。
从前,村庄是城市的祖先,后来,城市是村庄的祖先。
村庄的人们,祖先被城市购买之后,成了没有祖先的一群,在城市的脚手架上流浪。
53
砍倒河岸边的枫杨树那天,看见枫杨树的年轮里流淌着血。
暗红的汁液从残留的根部汩汩流淌,沿着河岸流淌到河流里。
倒下的枫杨树,根部的截面也在流淌血液,年轮的缝罅染成暗红的睫毛。
在枫杨树倒下的一刹间,村庄砍树的男人听到了枫杨树的叹息。
村庄砍树的男人,不知道枫杨树会流出暗红的眼泪,不知道一棵树还有如此的忧伤。
村庄说:树老成精,一棵三百年的枫杨树,就是村庄的一个精灵。我们村庄没有一个人是村庄的精灵,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枫杨树三百年的叹息和忧伤。
枫杨树的叶子在春天和夏天,和杨树一个颜色。
枫杨树的叶子在秋天和初冬,和枫树一个颜色。
砍倒了枫杨树,村庄的人们才知道,大树根部暗红的汁液就是树叶的染色体,一天一天在给枫杨树的叶子涂色,一天一天让杨树变为枫树。
砍倒了枫杨树,村庄的人们才知道,枫杨树的根在河岸黄色沙土里,如何汲取大地深处的颜色,让枫杨树在秋天举起一片红色的天空。
而一个村庄的精灵,就是大地和天空三百年的媾合。
54
砍倒的枫杨树,让木匠打制村庄磨坊的水轮子。
枫杨树的树干在木匠的手里,碎裂为木板,碎裂为木撑,然后构结为一个巨大的轮子。
水轮子上布满了一个一个方匣子,装在村庄河流一边的龙坑里。
河流的水经过大地上的水渠,飞溅到水轮子的方匣子里,水满的时候,水轮子就转动了。
水轮子转动了,就带动了磨坊的石磨。
石磨磨动的是整个大地---谷物和豆类,小麦和玉米。
假若在磨坊里产生联想,就以为磨坊在磨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所有的籽粒和所有的丰稔,甚至是照耀谷物生长的太阳月亮和星星。
在磨坊里,听见水轮子转动的声音,几乎能听见枫杨树叶子在秋天里吱吱呀呀对话的声音。
在磨坊里,几乎能听见一棵巨大的枫杨树,在大地之下的龙坑里千篇一律的歌唱。
---水、木头、木匠、石匠、把小麦不断拨进石磨里的我、在不停筛面的母亲、照耀着磨坊窗户的月色、照耀着磨坊的油灯,和村庄一起,长年累月的唱着千篇一律的歌。
在村庄里长大,就成为千篇一律的自己。
55
村庄的枫杨树,被村庄叫做苦树。
水潭里有几条捉不住的大鱼,祖父就说:摘枫杨树叶子。
摘来枫杨树叶子,被祖父捣碎,撒在水塘里,大鱼就漂上来了。
祖父说:枫杨树叶子苦啊,大鱼就漂起来了。
生脚气了,祖父说:去剥枫杨树根的皮。
晒干了,用枫杨树根的皮打一双草鞋,穿上三天,脚气就好了。
祖父说:枫杨树皮苦啊。把脚底下的虫子全部毒死了,脚气就好了。
村庄的河流边,河岸上,曾经长满了枫杨树。
春天枫杨树结出紫色穗子,村庄能闻见隐约的苦味。
夏天枫杨树撑开巨大的叶伞,坐在树下,能闻见芬芳的苦味。
河两岸长满枫杨树的河流,浪花也带着枫杨的苦味。
赤脚在那段河流里踩着浪花前行,骨头里深入了枫杨树的苦味。
祖父在枫杨树下说:村庄里的娃子,都是苦娃。无论这些娃子站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棵枫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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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