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十七)

81

椿树的年轮是红色的,从椿树结疤上流出的树胶也是红色的。

就是偶然在椿树上砍出一个伤口,流出的树汁也是红色的。

冬眠在椿树根部的蛇,叫椿树根,也是红色的。

椿树也叫红椿树,椿树的胶也叫红树胶。

村庄的孩子们,把椿树胶摘下来,做一个圆球,红红的,纯粹是椿树的玛瑙。

椿树胶,流淌出椿树的醇香。晚上放在床头,梦都是香的。

春雨编织的傍晚,孩子们拿着椿树胶,在村庄的巷道里行走,椿树胶让整个村庄芳香起来。

孩子们在春雨里唱着忧伤的歌谣:

椿树胶,红又黏,

没有老婆怎么办?

我拿树胶粘一个,

爹妈不花一分钱。

椿树胶能够粘来一个老婆,因此村庄的每一个院落里,都栽了几棵红椿树。

直到今天,老院落里没有红椿树了,而那个关于椿树胶粘老婆的歌谣,还挂在院落的屋檐下,被岁月风干,如同一块腊肉,给乡愁下酒。

82

红椿树在春夜,读了杜甫的雨滴。

天亮时分,椿树的叶子,红红的绽开了。

红椿树的叶子,叫春桃。

它们给春天贴了对联,每一个院落里,都飘摇着春桃的殷红。

把春桃夹下来,晒干,笸箩上沾满了春桃的芳香。

院落的缝罅里,也沾满了春桃的芳香。

有人给北京的儿子寄一包。

有人给上海的女儿寄一包。

也有人给在青海劳改的兄弟寄一包。

无论他们的心境是寒冷还是温暖,他们都收到了村庄沉甸甸的安慰。

无论他们在任何地方,他们都收到了村庄温暖的春天。

甚至,还有一首村庄的歌谣。

83

村庄的人们在两个时候,砍倒红椿树。

一是给女儿做嫁妆。

红色的椿树做的柜子,装满村庄的温存。

红色的椿树做的箱子,装满院落的温馨。

二是给老人做棺材。

红色的椿树给老人做棺底,魂灵时常睡在春天。

红色的椿树给老人做棺盖,魂灵经常盖着春天。

最后,红椿树的树根,做一个菜墩,留在村庄里,记忆离开村庄的人。

没有红椿树了,村庄会不会忘记所有的人?

84

一块石斧,埋在村庄的河岸上。

打磨石斧的人,埋在时间的河岸上。

或许,他顺着河流的浪花,漂到另一条河流里。

连一个骨头渣滓也没有留下,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留下。

留下的,只有被深深埋葬的石斧。

洪水冲刷出石斧的那天,河岸的断层里,除了石斧,还是石斧,没有人的痕迹。

人的生命,是时间里的风声。

卷起一枚落叶,卷起一团涟漪,和卷起一个人的葬歌,对于时间都是一样的。

你去寻找一缕风声,就会找到打磨石斧的人丢失的语言。

你去寻找河岸的沙砾,就会找到打磨石斧的人生活的片段。

石斧,那个带着圆孔的石斧,也带着打磨石斧的人粗糙的手印。

把石斧放在村庄的河流里冲洗,溅起的浪花,是历史的钟摆。

而石斧,是村庄的钟。

85

在村庄的山峰上,捡到鱼的化石。

那些山峰,曾经是鱼的村庄。

鱼在人的头顶游动,不是村庄的《聊斋》。

在村庄的山峰上,有抗战的战壕。

在战壕里,也能找到鱼的化石。

生锈的子弹和鱼化石并排躺在战壕里,覆盖着橡树叶子,覆盖着风。

没有生锈的鱼化石,敲打生锈的子弹,脱落的铜锈,是谁的声音?

化石里的鱼石化了,时间没有石化。

子弹生锈了,战争没有生锈。

把没有生锈的鱼化石放在左手,把生锈的子弹放在右手,谁也不知道谁是胜利者。

村庄和鱼化石一起沉默。

村庄的人和生锈的子弹一起沉默。

沉默让村庄忽然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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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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