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 罗伊娜:思想的温床

朝花夕拾

思想不向光,它更爱阴翳的部分。如黑夜,是温床。

思想的温床
文 | 罗伊娜

平心而论,我是个跟不上现代科技文明的人。但对于自然世界里的一切,仍然保持着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非但如此,对流行的书籍、影视也是,总要慢个几拍。在万众喧嚣归于沉寂之后,才讷讷的拾起来。好像看一件过气的艺术品,从风口浪尖回到素面朝天的那一刻。等看清楚了,才晓得这件过气的艺术品,是否应挂在橱窗里小心翼翼地收藏,并冠以终身成就的荣誉。随着年纪的日益增长,这样的固执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日趋加重。甚至,温故的时间越来越多,知新的节奏却波澜不惊。永远读不厌的几个人,永远看不倦的几本书。
若干年前,在北京四合院的空地上研究遥控飞机模型的时候,并不知道要不了多久,就将进入家庭无人机航拍的时代。一下午研究这小小的机器。不再是国防航空的专利品,而是与现代摄影互动相连的智能娱乐工具。摆弄那平滑的银翼,人类总是要飞。飞跃千山万岭,飞跃自己的心。而多少年前那个静谧无声的四合院内,只有一个手拿遥控器,仰望蓝天的人。不为那些飞翔的鸽子所动,只想一架微型飞机模型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它穿过香椿的枝头,围着房檐打转,最终没能翻过寒鸦的巢,而是四平八稳地落在新修缮的黑瓦上。相隔的,只是阳光照耀在院中清寂的距离。隔壁的小院正在装修,独自借来了“人高马大”的木梯。牢牢地攀附在屋檐上,一步一步,通向屋顶。可就在手指即将碰到飞机模型的一刹那,突然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你的面前,你之前不曾想过要去凝视的风景。
飞机模型依旧躺在屋顶。那个下午,我决定在屋顶上度过。没有书,没有其他人。就那样,望着城市的屋顶,数着纵横交错的电线。与掉队的鸽子目光对峙,那些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故事,正在我的眼底蔓延。身在屋顶,心已腾空。像无名的风筝,随遇而安。而眼前这架小小的无人机航拍器,最佳120米,最高500米的拍摄距离,已然可以“小觑”金陵城。春雪,金陵许是见不到的。即便隆冬里的酣畅,市区内的雪籽也是落地即溶。拂在身上的,颗粒分明。只有那莽莽的山中,才能见雪海林波,老枝凌凌。在紫金山天文台放眼望去,俱是天地一色无欲无求的白。摸一摸树叶上的薄霜,顷刻化作微凉的天水。有时为了留下某个瞬间,你可能需持之以恒,永远保持一个姿势。快门按下的那一刻,你的脚也不再属于你自己。失去知觉的身体,却为一个瞬间感动。或许,这就是人生。

来来回回的路上,寒天雪地之下,一头扎进阅览室的人,想着暖心暖胃的书。在冰花朦胧的窗边,永远可以怀念汪曾祺,永远可以和这位老先生“探讨”生活的滋味。他写下的每个字,都充满了生活的画面感。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他不靠情节生活。他酝酿一种“上瘾的物质”,可以是酒,可以是孟婆汤。你以为这娓娓道来的“絮叨”无有什么惊天动地,但是你读着读着,便会情愿跟着去。你跟着他,如同跟着一个摇着拨浪鼓卖糖豆的老头走街串巷。听吆喝,聊家常,明世间万象。琐碎的家常,竟无有一句可省去的话。你跟着他途经生活,聊着聊着,走完了一生。这世间的文字传道授业,修身怡情,而汪老的文字只是让你生活。生活其实很寻常,笑着笑着,泪眼汪汪。立冬的时候,总还念着老先生的豆腐、酱汤。老卤的豆腐炖茨菇,魂牵梦萦的水乡人。江南皆爱水八鲜,菱角、茨菇、鸡头米……而春日里的金陵喜食旱八鲜犹胜水中之物。母鸡头、菊花脑、荠菜……七头一脑,种种鲜美朴素,都是碗中的稳妥。于寒风拂面处,自然担得起“风味”二字。汪老说他从未写过长篇,只是在无数的短篇中历经人生。一是因为主客观的条件,无有驾驭鸿篇巨制的“能力”。另一方面,那无数个生活中的“不起眼”就是生活本身,已阅之不尽。
小说、戏剧,中国人自古以来,并不像西方人那样重视。笔记,杂录,街头巷尾,闲谈之资。稍具胎形,六根未具,也可看成是小说最初的生存现状。按照老舍先生的意思,你若要会写小说,必要看那南来北往的人,识那南腔北调的音,知那天南海北的营生。先生此番话是中肯的。也印证了小说兴于市,鲜于生活。人看见好的东西自然会去比较。残雪登辉,月知胧明。带着体温的一饮一啄,心总有归属的地方。隆冬,侍弄雅蒜(金陵称水仙为雅蒜)的老南京,总要在雌雄的花苞里辨出真假,裁根剪叶,去伪存真。做过小小“手术”的雅蒜,花事可喜。李渔说金陵人擅水仙,此言不虚。花市里还有一样东西抢手,种雅蒜的瓷盆。青花并蒂莲,最讨人欢喜。这些想来都是生活里的“不起眼”,可于那些小说的圣手,却是活生生的宝贝。一枝一叶,看到的是,人的面貌。
要“鲜活”到何种境界?小时候读《水浒》,每于“细微”处不能忘。比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好看的是那言行举止的“描摹入微”。以至于现在每每厨房剁肉,仍能出现“肉雨扑面”的幻象。中国的传统小说一部分受益于神话传说,一部分来源于历史轶事。而民间的搜集、整理,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养分。这与后世小说理论中的“自生活中来”是贴合的。古人信奉阳间之物,阴世亦有。刀山、剑树、烈火、滚油。像杨敬真那样,修生仙界,驾鹤星辰。终岁不食,只二三杯果酒,即能容颜殊胜。也可看成是寻常人的敬畏与愿念。不得求处,偏有穷其一生者。小时听人念《书剑恩仇录》,红花会、总舵主的面貌都模糊。却记住了海宁陈家的母亲小名唤作潮生。潮生、望海、乳名,仿似枕在潮头,听那最轻柔的回声。
小说虽然不为传统文人所重,但往往惊艳之笔,总是隐于其间。乃至泼辣大胆,不怕赤膊相见。《世说》,《聊斋》,唐传奇,《红楼》诸家风格,不妨常做枕边书。文辞优美,妙趣横生,大有可观。不单单是读一个故事,更是感知语言的魅力,行笔的机锋。读的时候,境多有趣。深更半夜,帘风轻摇,一个人独处的世界有了。就剩你和故事。名归小说,却也可当精美绝伦的散文读。此中滋味,别有不同。这和一口气读完的侦探故事有所差异。中国的杂说笔记,往往篇幅短小,微言广义。写人状物,栩栩如生。适合静静咂摸。吮其汁水,敲骨击髓。读之再三,复有新趣。自幼年起读《红楼》不下十余遍,《世说》,《聊斋》百读不厌,仍然案头常备。有些书,则喜欢跳着读。例如《清平堂话本》、《续玄怪录》之属,依据篇目的感兴趣程度,择取先后。人的力道有多勇,持高壶做旋风舞。人的钟爱有多深,不惜一切而奔赴。能一口气读完的小说,必有摄尔心魂勾命之处。但有些小说,生来就是要与你缠斗的。可能终其一生,且放且读。

特拉克尔喜欢将人的嘴唇比喻为某个伤口。而小说的伤口,遍布全身。任何一处“伤口”,都可能揭开一整块面纱。庄子窥得了“小说”的些许特质。而班固则在汉书中加以更直观的诠释,收录记载的轶事有十五篇之多。基层的小官吏搜寻民间,涉及到刑侦诉讼,家事公事,往往成为很多现成的“小说素材”。最早的传奇,也是文人的一种别裁。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过名闻遐迩的《李娃传》,是唐传奇里极富代表性的名篇,收录到《太平广记》。而此故事的雏形大约来自民间说唱故事《一枝花》。经过文人的加工再创造,无论在语言,还是文学表现力上,都远远超出了市井传唱的浅白与单调。《北里志》曾记载繁华一世的平康巷。当时的平康巷是都城风情万种的烟花之地,也是最易诞生才子佳人故事的“梦工厂”。其声名不亚于后世的“秦淮八艳”。那时的文人,已有潜意识里的“自觉”。白天庙堂之高,青云直上。而晚间,背过脸去,万籁俱静,需要真正的情爱。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纠结、矛盾、隐晦,都是真实心理的写照。“心里装着对方,彼此视而不见”,成为很多羽扇纶巾之人不可言说的默契。因而那种浪漫不羁,冲破禁锢,深具性情的才子佳人,尤其受到向往与关注。现实中的不可能,需要在小说中得以宣泄。事实上,唐传奇成为后世许多经典故事改编的基础。在语言艺术与思想的开创性上功不可没。
中国的公案小说一直自成体系。诸如施公案、包公案、海公案、狄公案此类,早已家喻户晓,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除了事件本身的曲折离奇,带有扑朔色彩,于传统仁义道德的封建礼教无疑是相应的。换言之,此类上不得庙堂的“小说”尚存一丝“历史的价值”。然而观唐传奇之前,故事情节多简洁,行文却酣畅鲜活。说人说事,言简而意长。这对后世的《聊斋》《阅微草堂笔记》等,都有着深刻的影响。
宋元之后,话本兴起,故事愈加丰满绵密,贴近社会现实,兼有浪漫传说,中国古典小说迎来了真正繁荣的时期。然而繁荣好似双刃剑,那处处上升到“礼教”的原则,反而使一种来自民间的传奇显得束手束脚。故事趋于雷同,语言油而不精。才子佳人颜色,因果报应循环。虽创作颇丰,却鲜见精品。那时,也可喻为“早期畅销书”的萌芽。说到如何使之“畅销”,才子李渔深谙此道。他对社会各阶层的“口味情趣”心知肚明。而坊间更多适合大众,争相流传的故事,替代了早期文人体的形制。虽然除了传世的四大名著外,诞生了一批反应社会现实的文学作品。无论从文学成就还是社会意义上,都达到了顶峰。但在大多数公认的意识形态里,小说仍然只是一种“精神娱乐消费品”。与中国传统文学审美对散文诗歌至高的推崇相比,显得微不足道。这对后世的武侠、言情、鸳鸯蝴蝶派,都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散文、诗歌无法表达的东西,时人寄托在小说里。特定的历史时期,它成为一种纽带,维系着文人与市井。封建社会作为“四民之首”的士学阶层,徒有一腔抱负而郁郁不得志,便要借那“小说”的口,说一说人间世。此时的小说,已不纯粹是“正典”之外的娱乐。与西方文豪于此的“严肃”、“系统”、“量质齐升”相比,中国小说的发展之路,确实是姗姗而止。
过去中国的小说家或许无法想象大仲马怎么可以有一间那么好的“小说工作室”,早在十九世纪。那时的大多数人还在单枪匹马自娱自乐,甚至无有一个小说家的“专业头衔”。好在尚有一批中国的文豪“为之倾心”,造就它的文学价值,社会意义远大于商业色彩。他们是“严肃而系统”的。
能一口气读完的小说,最易集中在悬疑、侦探、间谍类带有推理、判断、引人入胜的作品中。有些小说的界限已相当模糊。去岁年末,地铁上读完了《柏林谍影》。那也是近期内少有的一口气完结品。与其归纳为小说,倒更像是一种介于真实与半虚构之间的密档揭露。假如对约翰·勒卡雷这个名字还有些陌生的话,提起他的另一部大名鼎鼎的作品,由法国人拍摄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诸位一定不会觉得陌生。同行好奇,为什么好的间谍作品总是眷顾英国人。这倒不是上帝偏心,实在是英国人总是被时代推向那“谍影”的最高峰。而勒卡雷这个本来就身处其间的谍报相关从业者就有了更多的发言权。裁缝也好,士兵也罢,英国的特工以各种身份遍布世界角落。当他们不被“开启”的时候,你见到的只是最平凡庸碌的人。而一旦被“启动”,那么裁缝会瞬间变成士兵,锅匠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间谍。但这些人的命运,在勒卡雷看来,是多么的不幸。他满怀着同情、悲伤,甚至绝望的心情记录下每一个人物。因为里面看见了曾经的“自己”。这也是格雷厄姆·格林为什么那样推崇勒卡雷的原因。他们都看到了自己。间谍的生活,寻常人的生活。被启用,被封口,直至毁尸灭迹,也许只是拨一通电话的时间。就像《柏林谍影》中那个差一步就能安全通过东德哨卡的潜伏者。而更大的危险并不来自于敌人,恰恰是身后战友的那只枪。你随时都可能成为一种“上面牺牲的筹码”。侦探女王阿加莎认为小说贵在“引人入胜”。没有人比一个“身临其境”的小说家写得更“引人入胜”。引人入胜,胜在你读完,未必认为那只是一部小说,而是实实在在的的“参与者”。

小亭初报一枝梅,惹起江南归兴。江南的雪,兴致胜梅。飘在田野巷陌,落在院中墙头。古人入诗入画,讲求物境、情境、意境的水乳交融。放之小说,亦准。场景,将人代入画面。对话,阅者与作者,小说人物与现实人物的提问回答。入木三分的细节刻画,让人忍不住跟着“她”回家。然后,跳脱这一切。你会发现作者一开始就伏下一个视角,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让你亲自取下那面纱。伟大的小说家,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完美所带来的震撼,尚不可企及“伟大”。伟大,往往伴随着绝望与永生。没有多余之处,只有不合时宜之处。他们会缠绵于风雨雷电,会浓墨重彩于一片森林,或是侍女围裙上的一片薄荷叶,又或许,只留下一大片一大片未干的墨迹。若干年后,记不得那个封闭的屋前种下的是一株葡萄,还是一隅青草。这一点涂来的颜色,写着写着,就成了一种象征。如同模糊的童年游戏,远景里的合欢花却植根记忆,永远那么好看。永远记得那么好看。落红满衬衣,躲不开的身与心。心有归处,怎样都好。
配图:罗伊娜 / 编辑:闺门多瑕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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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度》2021春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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