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一个人最大的教养,是善待自己的亲人
再过两天,就是外公逝世三周年、二舅娘逝世一周年纪念日。仅以这三篇很久以前写就共10000字的文章,怀念渐渐远离的亲人……
一
经历了一场重大的疾病考验,外公居然神奇地幸存下来了。
一个月前,二舅娘去羊舍找寻中午迟归的外公,发现老人家蹲坐在一处草地上,手里拨弄着一个已经脱离了火轮的残缺打火机,一边喃喃自语:“打不燃了……打不燃了……”,惊异之余,发现外公身上沾染了羊粪,颧骨位置存在少许出血,便判断外公是摔伤了,于是扶他起身回家,外公拒绝二舅娘的搀扶,坚持自己行走。结果,没走几步,就开始踉跄……舅娘与闻讯赶来的二舅一道,经历了几百米极为艰难的路途,外公终于躺在床上了,被擦洗了身上的污秽,衣服换为干净。此时,人却已经无法言语。当我赶到的时候,外公还能说出我的名字,大约十分钟之后,就再也叫不醒了。沉重的呼吸伴着间断的呻吟,让在场的我们难以言语。
由于通往外公家的村道公路正在铺设水泥,车子无法抵达院坝。我们马上对事情进行判断,均认为外公大限将至,一定是颅内出血了。当地乡镇的医生前来诊断,也初步提出了这样的结论。在农村的老人,这种情况比较普遍,一旦发生脑溢血,就再也无法挽救了。于是,二舅就安排表哥前去购买料理外公后世需要的物资,一边打电话给其余的舅舅和姨,要求他们赶紧回来“见最后一面”。
已经八十三岁高龄的外公,难道就真要这么走了么?我和表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尽管我们也知道脑溢血的病人无法移动,但总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我和表哥一道,砍来竹子,就用外公日常使用的马扎,绑好了一个简易的“滑竿”,铺上一张布毯,将外公扶上去。然后由我、表哥、舅舅以及闻讯赶来的父亲一道,两人一组,途中换手,将外公抬到了二公里外我们停靠在路边的车上。
一路尘土飞扬。车子抵达片区医院,医生简单查看之后,建议立即送往市医院。送到市中心医院之后,立即进入抢救室。这时的外公已经开始不断地挣扎,总试图坐起来,离开病床。不得已,护士加上了必要的束缚,将他牢牢地固定在床上。但是,效果还是不好,于是注射了两针安定剂,外公终于安静下来。
检查结果认为,由于摔伤,颅内发生水肿,压迫神经。外公所作出的不断起坐挣扎的举动,完全是无意识行为。情况相当危急,必须立即入院用药。于是,就由急诊室转入重症监护室。当外公进入病房后,我们就被护士拒之门外了。在这里,患者不再属于家属。要见到患者,必须在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要询问病情,则要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赶到医院重症监护室接待室,希望能够听到医生的病情汇报。好不容易等到将近十二点,终于见到医生。最终病情检查结论认为,外公存在严重的糖尿病并发症。他在血糖升高的时候,超剂量服用降糖药物,导致血糖过低,从而产生眩晕,然后摔伤。这样的诊断结果,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二舅娘认为外公是因为看羊而摔伤的愧疚。经过一晚的治疗,病情却基本没有得到控制。要稳定外公的血糖,必须要实施中心静脉置管手术。当听取了医生关于这个手术可能面临的风险后,我们都犹豫了。实施这个手术,对于一位八十三岁的老人而言,风险极大,且效果无法肯定。而舅舅们所担心的,正是老人能否承担这种重创性的治疗,一边也担心资金的巨大消耗。在重症监护室,每天的开支大约是一万元左右,我们甚至在公示上,发现一位患者已经产生了三十五万元的账单。最让人担心的,就是老人一旦发生不测,将无法运回老家。这与外公希望回老家归葬的愿望是相违背的。
经过一番相当沉重的讨论商议,大家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终止希望较为渺茫的治疗,打算送外公回家。鉴于目前的病情,已经不再适宜用我们的私家车运送,而选择了医院护士推荐的高价“专车”,私人面包,上面有氧气瓶。据说一旦在路上发生不测,司机可以进行简单的专业性善后处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八百元成交。
送回老家后,修路工程还在继续延长,比离开家的时候远了一公里。几位长辈轮流背,终于把外公送回了房间。联系当地医生实施简单的补液以及输氧等治疗的同时,也抓紧时间为老人修建坟墓。
坟墓被选择在外婆的墓侧,外婆去世已经接近三十年。墓就建在离外公房屋的不远处,转过屋角,就能看见。由于修路,无法运抵砖石以及水泥等建材。最终在工匠师傅的思考下,决定利用二舅家现成的小青石板进行切割,使其成为板砖的造型,堆砌成坟墓。这一建设性意见具有极大的可操作性,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外公到家后第三天,我打电话给参与护理的父亲,询问外公的情况,居然意外地听到外公说:“饿了,想吃肉……”外公居然好转过来,已经可以逐渐正常进食,还能吃一点肉丸。这种生命的奇迹,让我们深感意外。于是我前往探视,果然已经可以起床了,还能活动到屋檐下坐在椅子上,只是思维还不清晰,话说多了后,就会胡言乱语,语无伦次。
或许是时间的推移,让外公脑部的水肿已经消失,不再对其神经进行压迫。也或许是由于给外公修建了坟墓,骗过了生死簿的记录者。就这样冥冥之中难以名状的神奇,外公居然一天天好起来。
老人得以康复,本来是一件好事。结果却因为这件事情闹出来一些不愉快。幺舅生来胆小,居然达到了不敢参与护理外公的地步,一个人远远地躲在一边,这让我父亲很是生气。就在父亲打算为外公擦洗身子的时候,要求幺舅帮助扶一下,遭到严厉拒绝,父亲当场“打燃”,双方都很发火,甚至达到了要动手的地步。幺舅娘在表哥的车上,责怪为什么没有把外公是因为摔伤而住院的消息如实告知,埋怨外公是为了给二舅照顾山羊而受伤的,使表哥大为火冒,将其果断赶下了车。幺姨声称自己负担大,要多赚钱,不可能有时间照顾外公,也无法给出太多的钱。大舅最为直接,表示愿意将全部资金的三分之二用于救助外公,但存折拿出来一看,只有区区几千元,家属腿部骨质增生,急需做手术。二舅表示钱不是问题,外公自己有积蓄,全部用于治疗,剩下的钱,包括后期护理以及修建坟墓的开支,自己可以一力承当,不需要兄弟姊妹分配,但家属由于多种疾病缠身,无法照顾外公。母亲则表示要帮我照顾小孩,没有时间去乡下照看外公……总结起来,面临着照顾老人的重任,儿女们主要面临两个大问题,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没钱。让人不禁感叹,养育了五个儿女的外公,到头来居然是这个下场……
相互之间的埋怨和不满,在私下悄无声息的进行。鉴于大舅娘打来电话,表示麦子油菜急需收割,自己病重难以下地,急需大舅回家处理。焦急的大舅打算丢下六千元钱,被二舅果断拒绝了。大家一致认为大舅家经济最为困难,这笔钱还轮不到他来负担。幺舅娘表示工作不能丢,丢了工作就等于丢下了大笔钱,要求幺舅必须照顾自己的父亲,然后急匆匆到外地上班去了。幺姨表示自己作为外嫁的女儿,不可能承担多大的责任,应当由儿子处理,自己负担大,要赚钱,无法请假,也上班去了。最后,幺舅“被”留了下来,尽管一百个不情愿,终于还是暂时留了下来。经幺舅和二舅的共同商议,决定将外公送往邻乡养老院。将老人送往养老院,遭到了幺姨和母亲的强烈反对。但对于如何处理,他们也给不出来任何方案,最终还是许可了这样的行为。
于是,外公就被送到了临近乡镇的养老院。逢场天,父亲都会赶场,也要去外公那看看。老人家在养老院生活得很好,一日三餐有保障,有专人护理,身体健康。就连以前的糖尿病,经检测,也居然神奇地消失了。
静下来想,外公的经历,是农村老人所面临的重大问题,也是一种普遍现象。
大约三十年前,外婆就因病去世。外公始终一人独居,凭借着优秀的篾活手艺,赚到些散碎零花钱,也够生活使用。自己生病,一般不会吃药,只有到无法忍受时,才找医生处理。即便是吃药,只要见到了效果,就会立即停止。所幸,几十年来,一直没有遭受任何大病。外公的日常起居,均由二舅以及二舅娘照顾。多年来,由于大舅“外嫁”远地,幺舅外出务工,外公一直和二舅一家生活。在照顾老人这方面,二舅以及二舅娘,为我们年轻一代树立了典范。尽管经历再多的困难,二舅娘对待外公,始终是一如既往的关心和体贴,从来不在老人面前抱怨,更不可能红脸吵架。尽管二舅娘身体面临肺心病、糖尿病等多种疾病,始终以孝顺儿女的态度对待外公。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对待老人,做到了二舅娘的这种方式和态度,就能称得上真正的孝顺。
人,总有生老病死,何况经历了岁月风雨的八十三岁的老人。外公对于我们帮他修建坟墓的事情,毫不忌讳,反倒有些高兴。对于一生与世无争的老人来说,外公的生活平淡,没有波澜,但也恬静,没有烦心。一生很少与人争吵,坚持善待邻里。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才活到了八十三岁的高龄。
我突然记起,外公曾经给我讲过,三十年前在河边植树,被一位上级领导偶遇,受到了口头表扬,还现场奖励了五十元钱。外公当年种下的几千棵白杨树,现在已经长大,较大的树,甚至需要三人合围。排列在河道边,整齐而坚挺。我想,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的外公,应该能像这些他亲手种植的树一样,继续茂盛地活下去。
2016-12-15
二
每年的腊月初八,都是外公的生日。
小时候去外公家,那是极为欢乐的事情。哪怕是走上一两个小时的山路,也是心甘情愿的。仔细想来,倒也不是为了外公家那几顿美味的饭菜,更不是为了可以看到沿途绝美的风景,单是那种凝聚在欢声笑语中的亲情,就值得让人向往。而随着时代不断变迁,去外公家为外公过生,从小时候的走路去,到后来的坐公交车去,再到后来的骑摩托车去,再到今天的开车去。交通是越来越便捷,而不知不觉间,这种亲情却在恍恍惚惚中越来越变化着。
早些年去外公家过生日,总是要不可避免地麻烦二舅娘。很多年来,大舅迁居外地,幺舅在沿海务工,只有二舅一家常驻家中,而母亲以及小姨都远离外公。实际上,二舅一家已经成为了外公日常生活中的唯一依靠。我一直觉得,二舅娘在儿媳中堪称典范。那么多年来,只要二舅娘家里有的,外公一定有,只要二舅娘吃到的,外公一定能吃到。在乡下的农村,公公和儿媳妇关系和谐的,实在是找不出多少,绝大多数的公公和媳妇都是关系疏远状态。而像二舅娘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对待公公如同自己的生身父亲一般的,却着实少见。于是,每次去为外公过生,都是在二舅娘家里做厨。勤劳朴实的二舅娘,从来不会因为一些酒菜钱而计较,从未说过经济补偿,亲戚们送的礼金,悉数尽归外公,二舅娘一家负担了接待客人的所有开支,但从未抱怨过。
既往都是二舅娘一人就能做出几桌丰盛的饭菜,但随着她身体健康情况的转化,渐渐地需要人手,到了最近几年,则几乎无法亲自动手了,只能在旁边指挥,而很多时候都一时想不起自己把需要用到的食材以及作料等放在了哪个位置——二舅娘上了年纪,身体是越发的不行了。不只是每年都要到医院住上那么一个月,还要经常性的经历疾病的折磨,肺心病、糖尿病,开始严重地侵蚀她的身体。
去年底,八十四岁的外公因为低血糖晕倒,摔伤导致颅内出血,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几天,包括医生在内的我们都觉得外公不行了,于是将其送回老家,在接受保守治疗的过程中,还抢修了坟墓。但奇迹出现,外公居然神奇地清醒了过来。但我们惋惜地发现,外公的神志已经不清,话说多了,就开始糊涂,生活已经无法自理,必须要人照顾。于是召集家庭会议:大舅表示,家在外地农村,这些年没挣到钱,自己在附近的砖厂打工,只能挣到五十元一天,家属双膝骨质增生,急需手术,但无钱治疗;二舅表示,外公住家里没有问题,但是自己的事情非常多,还养了几百只羊,二舅娘一身是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根本没人能够照顾外公;三舅表示,自己的房子在城里,这两年要挣钱,要带小孙子,经济压力很大,没有时间也没有人可以空出来;母亲表示,要在城里带小孩,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小姨表示:自己女儿还没成家,家里也没有买新房子,经济上压力大,需要挣钱,怎么可能安排得过来……外公的五个子女,都有无法照顾老人的理由。
我想,一定是时代的进步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要不然为什么现在的经济能力这么好,却没有人能够照顾老人呢?商量很久,母亲的几个兄弟姊妹共同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送外公到养老院,资金由大家出。这个建议就被大家默许了,尽管母亲和小姨表示非常的不情愿,她们无法接受有三个儿子的老人到头来居然要到养老院去住,但自己却无能力去改变这个事实。于是,外公就住进了离家不太远的另一个乡镇的养老院。生活条件还行,每个月一千多元的护理费,倒也不算太贵。这笔费用就由母亲的五个兄弟姊妹分担,算下来,却也不算太多。住在养老院的外公,心里是相当的不情愿。不止一次的表示要回家住,也不止一次的偷偷溜出去,试图找到回家的路,而终究还是被工作人员发现并接了回去。
随着八月十五的临近,二舅娘建议,年底了,家里事情相对少些,尽管自己身体也不好,但还是想接外公到家里过生日,如果情况比较好,就在家里过年,春节后再去养老院。这个建议得到了母亲和小姨的赞成。但三舅却坚决反对,一则认为老人已经在养老院了,没有必要再回老家;二则这么折腾,万一出了事情谁来负责;再则,老人家回来后住哪,难道还是住我那房子?尽管有母亲和小姨对二舅娘建议的赞成,但遭到了三舅这样的反对,他们也很无语。尽管二舅娘愿意让外公住在自己家,但有三舅这种坚决的态度,还是决定放弃了,他们也担心这种兄弟的关系变得深沉。
于是,那么多年一直在家坚持过生日并在二舅娘家做酒席的外公,第一次在集镇上吃生日宴,却面临着这么一种让人欲哭无泪的情景。我们在养老院所在地的乡镇上,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饭店,定好了酒席,然后去接外公。外公看到我们,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接我来了啊?”我们帮他穿好衣服,然后慢慢地步行到吃饭处。特意叮嘱了厨师,要尽量多做一些老人适宜的饭菜,而实际上,整个吃饭过程中,外公却没怎么动筷子。他年纪太大了,已经没有了那么好的食欲,就那样坐着,看着我们吃饭交谈,一句话也不说。
一餐饭下来,我心里却非常的难受。我让母亲悄悄地把外公的护理费递给二舅娘,让她有时间去养老院支付,也让二舅娘心里有个数。这个护理费是每月支付的。三舅曾经责备过二舅娘为什么不一次性支付半年或者一年,而他却有所不知,二舅娘这种每月支付的做法,是为了每个月都至少有一次机会能够到养老院看望外公。
饭后,母亲把外公带到了养老院附近巷子里的理发店,为外公剃头。然后再送他回屋,我没再跟去。许久,母亲才出来,我问他:“外公说了啥?”母亲说:“外公就问了一句,你们过年还会来看我不……”
2016-12-15
三
门外,哀乐还在一声声不停歇地重奏。今年八十六岁的外公,已经安息了。
下午,亲友从四面八方赶来悼唁,居然坐了十多桌。这其中,有许多我从未见过面的亲戚,也有许多外公的生前好友,更有我们这些晚生后辈以及父母姑舅的亲友等。因为外公是八十六岁逝世的,这在农村而言,属于传说中的“喜丧”,所以大家看起来并不悲伤。整个晚宴甚至在一派祥和的氛围中进行。几位舅舅认为不必拘泥太多礼数,然而在我的坚持下,与三位舅舅及一位表弟一起,顺次为亲友敬酒一杯,表示了谢意与祝福。菜尽人散,我帮助送客回来,家里已经基本收拾停当了。父辈们围坐在一起打牌,舅娘母亲他们已经安然入睡,而我则因为并未找到住处,便决定坐等天明——为外公守灵也好。
哀伤,总是在不经意间感受到的。突然想起,下午在与父辈交流中,回忆起来一个细节。当年我的祖母八十三岁病逝,本来也属于喜丧,一家人在操办葬礼过程中,并未发现什么不妥。父亲在忙碌中,也丝毫看不出什么悲痛。然而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居然给我说:“今天这么闹热,赶紧去叫你婆婆过来吃饭……”话说完后,父亲愕然,才突然想起我的祖母已经去世,而这次热闹的晚宴,正是为其葬礼所准备的。我才看见父亲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那时候,我们一家才真正感觉到祖母已经不再了——而现在,我一个人在客厅呆坐,静静的听着哀乐,也才真正的感觉到,外公真的已经不在了。
外公是在养老院去世的。之所以去养老院,是因为之前生病,无人料理。说来也是奇特,我的母亲一共有四个兄弟姊妹,我有三个舅舅一个姨。在经济条件方面,他们的能力并不太差,在地理位置方面,他们的住处实际上也不太远,在亲情关系方面,他们也都非常尊重外公并且挂念外公。但是,当外公年迈,神志不清,需要人终日料理时,却都有不同的理由拒绝。大舅远在阆中,鞭长莫及;二舅在家务农,产业壮大,并无闲时;三舅需要外出赚钱,家中才得一孙,需要抚养;母亲表示要帮我带小孩;小姨表示要赚钱还债,家中经济压力较大。因此,大家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外公送去距离并不远的养老院,每月按时给付生活费。这也倒好,外公在养老院得到了全天候的悉心照料,生活倒也不愁,生病也有人照顾,看起来应该无忧无虑——然而,大家都忽视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外公没有一刻不想家。
在外公入住养老院不久,我和母亲前去探视。只见外公神采奕奕,状态良好。我特意为外公拍了一张证件照,神态安详。只是,当外公问起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接他回家时,我和母亲都很语塞,母亲骗他说,曾经数十年照顾外公的二舅娘已经到深圳帮助大表哥带小孩了,家里的产业全部停止了,就连外公以前一直照顾的两百只山羊,也都尽数处理销售了,现在家里没人,所以,无法回家,只有安心的在养老院住下去。显然,外公表示不信,但他并没有追问,算是接受了母亲的谎言。然而,二舅与二舅娘每月雷打不动地为外公送去生活费,并前往探视交流,外公始终没有戳穿母亲的谎言。
要说外公的一生,还真是平淡无奇。外婆大约在我几岁的时候就病逝了,当时是食道癌,无法治疗,被埋在了外公家侧边的山坡上,在屋子转角就能看见,一晃就已经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间,外公一直一人度日,靠着他的竹篾手艺以及勤劳的双手,养家糊口。外公的竹篾手艺远近闻名,非常精致,而编制的农具则非常耐用,很受欢迎。他经常编织各种器具,很多时候都是别人到家来直接提货,很少有他送到集镇上销售的,即便是到了集镇,他的器具总是最先销售完毕的。因为这个手艺,外公每次到我们家,都会带上他那把弯刀,帮助我们家编织好几个必要的农具后,再回去。
外公的老家山清水秀,非常养人。记忆中,我母亲的祖母,也就是我外公的母亲,大约是接近九十岁逝世的。因此,我一直坚信,外公也能无病无灾活到九十岁。然而实际上也是如此,外公一生并无大病,直到大约在三年前,才发现有糖尿病,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加之他从不按照医嘱用药,导致超剂量服用,才造成了低血糖的严重后果。患病后,外公的神志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这成了我们后续沟通交流的重大障碍,以至于后来根本无法交流了。但在养老院居住期间,外公无时无刻不想回家,甚至偷偷溜出去了两次,但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无功而返。
而今,外公终于回家了,但完全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回来的。从养老院出来,以被子完全包裹,被送上了一辆大货车,一路上鞭炮纸钱飞舞,暗夜回家。请来的师傅为其换上衣服,悉心装扮,再放进棺材,外公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帮忙,完全不觉得半点害怕,一切停当后,大约是凌晨两点了。找先生看了个期,稳妥起见,在家中停放四天,一则可以等待外出的舅舅可以回来奔丧,二则有足够的准备时间,以免仓惶。
实际上,在去年外公生病的时候,家里就已经为其准备了后事。为外公修好了坟墓,在修建过程中,新坟包住了已经逝世三十年的外婆的旧坟,也算是合葬了,使得这一对阔别三十年的老夫妻,还能在一起长眠。也为外公准备好了棺材,甚至制备好了寿衣。这一切,外公都完全知道,而他不但不忌讳,反而还有些欣喜,觉得后辈们在为他的未来着想。外公不迷信,也从不惧怕生死,他把人生看得很淡,并不去刻意地追求过什么,但他却过得很踏实,所以能做到问心无愧。
今夜,在舅舅以及父辈的要求下,为外公举行了一个极为简单的葬礼。没有“大开路”,甚至也没有“小开路”,我们后辈们也没有下跪辞别。两拨葬仪师傅分别演奏了数场哀伤的乐曲后,就收场了。
曲终人散,除了父辈们一桌人在打牌消遣守灵外,大家都几乎已经完全安睡。我一个人,在静静地听着哀乐。明天,就是外公的葬礼,之后,外公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人的一生,大约也就如此。当你逝世后,你根本不会知道,多年以后,是否还有人记得,你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来过。
2016-12-18
四
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清冷的冬天,二舅娘去了。
接到表妹打来的电话,我愕然了很久,继而平静下来。这个噩耗,对于年仅六十三岁的老人来说,实在突然。而对于他那已经久病三十多年的身体,则是必然的自然规律,无法抗拒。
当我赶到现场时,既往那位迎出院门亲热招呼的我二舅娘,已经被装进了冰冷的棺材里。我默默地在灵前上香,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位能够像二舅娘一样的农村妇女,那样的孝敬长辈。
外婆早逝,给外公留下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母亲和幺姨均远离外公家乡,一年到头,能看望老人的时间不过一两次,十分有限。大舅在两百公里以外的阆中生活,三舅一家常年在外打拼务工。仅仅二舅一家在家务农。
外公虽有竹编手艺,但生活饮食方面,必须依靠二舅娘。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在一起吃饭,从无怨言。每次二舅娘做出的饭,都会充分考虑外公的实际情况,完全优先照顾老人的需要。
晚年的外公,因为一场疾病,生活已经完全无法自理。而被肺心病纠缠了三十多年的二舅娘,也已逐渐丧失了自理能力。每次提及被迫在养老院居住的外公,二舅娘都十分哀伤。她给我讲:“都怪自己不争气,如果自己身体条件许可,怎么可能让老人去养老院生活?”尽管如此,每周,二舅娘都会抽出一次逢场天,前去看望外公。而在二舅娘病重住院的时候,都会给我打电话,要求我母亲替她前往。
坦诚地讲,作为我的母亲,对待外公的态度和方式,不及二舅娘一半。在外公病逝的时候,母亲和幺姨几乎没有落泪。但我看见了二舅娘在灵堂面前若无所措的神情。那种对老人的亲情,融成了她内心深处的哀伤,我能懂。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位能够像二舅娘一样的农村妇女,那样的善待晚辈。
俗话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早些年,三舅夫妇因为生活压力原因,基本上是将我的小表弟带到几乎能上学,就外出务工,前后十余年。这些年,养育小表弟的任务,二舅娘责无旁贷。她对待侄儿,却视如己出,一样地严格要求。从来不会因为是侄儿而另眼相待。以至于小表弟在我面前谈及这些事情,他都会毫不避讳地说:“我是二妈带大的。”并且,大舅的两个女儿,都与二舅娘有着难以割舍的亲情。
一个农村妇女的品行,到底能够造成多大的影响?在二舅娘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表达。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作为家庭核心劳动力的二舅,身患腰椎间盘突出,在医院接受治疗,前后几乎二个月。而二舅娘在家,根本无法劳动。田里的玉米急需收获,他们夫妇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却在某一个夏夜,这些玉米神奇地被堆放在了院子里。后面猜测,应该是许多邻居代劳,却没有留下任何行迹。
当年,两位表哥在老家办婚礼,我亲自见证了他们家的邻里关系,数不清的邻居主动前来帮忙,一说需要桌椅板凳,马上就能到位,仿佛是有人在指挥一般,行动十分利落。
二舅娘有兄弟姊妹三人,都和她关系极好。尤其是她的弟弟,作为一名职业牙科医生,给了二舅娘诸多经济和生活方面的帮助。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关心。而这些,必然与这位姐姐当年的付出具有极大的关联。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十分心疼这位二舅娘。若非疾病缠身,不知道会创造什么样的劳动成果。
他们夫妇的辛劳程度,在农村极为罕见。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家每年的粮食,都是以万斤为单位收获。鸡鸭鱼羊,算是成群结队。为了收获田间的农作物,通宵的情况时常发生。以至于后来那些年,已经基本丧失劳动力的二舅娘,依然牵挂着生产,从未有过懈怠的念头。
她曾经告诉我,虽然儿子已经成家,但要考虑他们的难处,要努力劳动,尽可能减轻儿子今后的负担。这种质朴的情怀,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为人父母者,当效仿二舅娘。
二舅娘有着一手好厨艺。在参加工作前的我,每次到外公家,都能吃到二舅娘亲手做的饭菜。那是充满亲情的人间美味。尤其是二舅娘亲手熬制的凉粉,劲道绵长,十分可口。她经常做好后,通知我去拿。为了这难得的佳肴,我总是不顾几十公里的奔波,骑着摩托车前往。
最后一次吃到这凉粉,已经大约在八年以前。那时候的二舅娘,手部骨折刚刚痊愈。忍着疼痛,熬制了一锅凉粉。在交给我时,给我讲:“我现在身体越来越不行了,现在手不能动。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吃我给你做的凉粉了。”果然,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凉粉。病痛的折磨,让二舅娘身体每况愈下,以至于后来在去家里看望二舅娘,我都会经常亲自动手做饭,而她只能在旁边指导。
他们家每年收获的农家特产,二舅娘都会特意给我留着。比如他们家的羊肉,比如他她在林地里捡拾的野山菌,比如特意为我珍藏的橘子。即便是这次阴阳两隔,二舅也特意拿出一袋十分干脆的花生,一袋包装妥善的苕粉。说是二舅娘早就准备好了打算送我们。原本我是拒绝的,但面对二舅娘的遗愿,现在却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大约一周前,我和二舅娘完成了最后一次通话。她告诉我,刚在南充的医院完成了诊治,已经回家了。我就责备她,为什么不把来城里治病的消息告诉我。她说:“我经常生病住院,每年开支上万。给你说了,你们又要破费,我这辈子,欠这些亲戚的情,太多了。”
我还告诉二舅娘,我已经在老家帮助父母修了新房子,她特别高兴,还要求我一定抽时间带她去看看。在二舅娘病逝的前一天下午,我还遇到了她的亲妹妹,聊起二舅娘的病情。我竟然没有亲自打电话问候,现在想起,追悔莫及。
听二舅讲,二舅娘在病逝的前一天,还特意坚持去看望了山垭口另一边的一位长辈。原本几百米的路程,她步履蹒跚,可能走了一个小时。在和那位长辈告别的时候,她还说:“我这辈子,难得再看到你了,你好好保重。”如此说来,似乎二舅娘对自己生命的尽头早有知觉,只是没有和我们直接表达。
乐观的二舅娘,从不惧怕死亡。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讲:“我随时可能睡下去、起不来。”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失去生活的信心,只要生着一天,就树立着顽强的正能量。
二舅娘所在的家,以及周边的山山水水,我都非常熟悉。在大家忙着帮助料理后事的当口,我和父亲,又到了一次二舅娘家附近的风景区,仅仅两三百米的距离。自去年外公病逝后,我已经足足一年没有到过这里。在高高的树荫下,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荒草。去往风景区的小路,竟然几近荒废。我在小庙的屋檐下,却看不见以往那潺潺的小溪,更看不见遥远的天空。二舅娘的辞世,我几乎失去了对这地方最后一点牵挂。或许以后,我难得再来了。
我实在是不忍亲历这种亲情分离的场面,再加之正好工作十分繁忙,就没有亲自参加二舅娘的葬礼,而是委托父母前往。据母亲说,二舅娘的葬礼十分风光,伴随着凄厉的乐队,两三百朵花圈,排成了长长的队伍,算是对二舅娘一生品行最大的追挽。
人到中年,我知道,不可避免地,要面临甚至亲历这些生离死别,也不止一次次地感伤和喟叹。人的一生,到底应该留下些什么呢?
风中无语,泪眼婆娑。
愿天堂没有病痛。二舅娘,一路走好。
2018-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