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杏花
坡上何时有那片杏林的,既然老人们从无说起,孩子们便也无由以问了。总之年年三月,一树一树杏花开放,如少年记事起就见母亲腮上红云。又不是抹上去的。那实在是难以人为的呀!
有了杏林,莽苍大塬一隅,兀自便有妩媚升起来,人们于田边地埂,扛起锄头吼起秦腔,苍凉深处泌着滴滴莹润,光阴忽然变得柔软。至于那浣衣女子听着,就把辫子往后一甩,又一笑,高原上那点子难言的好处,简直都不必说了。
然而于农人,终究追求实用。春种秋收才是正经营生,那杏花么,一嗓子过后,开就让她开吧。所以照管杏花的责任,就交由孩子们。孩子们有了这自由,便隔三差五,齐往坡上跑。有时是放羊,有时是打草,有时纯属打渴睡。少年自然也去。去的理由却更有不同。不知怎么,杏花美则美,却又形容不出,形容不出就要郁结于胸,而生出一段惆怅,又无处安排,于是往坡下某处望一望,又叹息一回。禁不住倚着半截树根躺下了。
不多时,就见坡下探出个脑袋。是盼望着的,倒让他悲愁起来。接着冒出的是一个竹笼,竹笼擓在一肢葱白样的胳膊上。忽闪一下,那胳膊连带着一汪水样的身段儿摇摇摆摆向眼前来。倘若少年那时学会使用文言句子,必定是凌波微步、芳尘冉冉不可。然而他却羞了。这该死的羞涩!再抬头时,他看到一抹笑了,正如枝头杏花一般妖娆。有句话埋了好久,这时就将喊出来,那笑却倏忽不见。定是自己的傻笑唐突的缘故,少年深恨自己。然而,那笑又来了,似要向他问点什么了。少年趋近的身体仿若拉满的弓弦,那咯吱吱响的是弦声抑或心声呢?正无法计较。忽见那水样的身子,又粉团般的,跌于崖畔下不见了。少年惊呵一声,直觉得后背闷痛。原来一梦。而到嘴边的那句话,幸而未曾出口。倘喊出,便由远方那些个闲逛的云彩听去,也够臊一顿了。
梦是假的,但那未出口的句子,又再确不过。那样的沉重,压在少年心上数年。于少年此间短暂生命而言,不可谓不漫长。
少年家在坡中间。每约了伙伴去抬水,要去往坡底。临坡底照见一个门户,却是少年抢了活干的唯一理由了。运气好时,便见一个女子,在门口与人闲谈,手里捉着的,正是那双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垫。女子戳一针,少年心上一个激灵。却不敢拿正眼去瞧她。叫她女子,不过是后来的说法罢了,那时他正该叫她一声姐姐的。从旁人那里听说,她要大他好几岁呢。这大出的几岁,就成跨不过去的坎儿。那时她在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儿中间。于他这一边来说,觉得自己已经是男子汉。而于她们那边来说,眼前不过一个小毛孩儿。但那捉了花针的女子可曾想到,她已使那小小男子汉心头起了怎样的波澜。就在若有似无的一瞥间,她的眉毛,正如新磨的镰刀一般,将他洪荒的体内孕育的一滩草莽,尽勾了去;要割了去时,却见眉下一泓清泉又将草莽滋长起来。她自然不知,走出老远,她的一条黑辫子,仍予他最无情又最深情的抽打。而捱过这许多苦,少年仍不悔改的期盼,只是望着她投来一眼,哪怕无心也是好的。她不知,那将予他怎样的幸福。确有几次,她似乎看到他了,他却使自己的目光滑过去,以至似乎确信,又总要疑心。
一年一年,杏花开了,杏花又落。
那不知给谁纳的鞋垫,总捉在她手上。而他早已独自担水,唇上有了淡淡一层胡髭。这绒毛新近又填了他的烦恼,觉得那样子实在是丑到不行,以至下次路过她时,头勾得更低了。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她总把盈盈的笑,给她的同伴们,给那根颤巍巍的辫子,给她手上细密的针脚,却独无他的份。有几次,他怀了孤注一掷的念头,隔着远处的墙峁,下死眼盯她一回的。她的身体,饱蘸春的讯息膨胀起来了,一些地方有玲珑的曲线——
倘若他知道,世上有“玲珑”或“曲线”这样儿字眼的话。而实际上,他想到的却是另外的说法。就她的无情而言,有一时,觉得说她是狗尿苔亦不为过,而又一时,就她的韵致、就她的爱娇、就她的笑,可正是一朵杏花呢。但这杏花年年开放,却年年不见结子。那么,这年年的相会,所为何来?
他不禁怅怅的。他恨她的无情,又为这恨她的想法而惭愧,进而恨上自己。他不禁因了这无穷无尽的自怜又自责,而起了一种遐思。
他羡慕她的家人。他渴望自己是她家中一份子,不拘是她的父母,她的姊妹,哪怕是她家一只水缸,甚至是她家门上那个铁环,也总是好的。总可以理所当然的、跟她分享有关她的一切。可以悦纳她呼出的空气,可以大方呼喊她的名字,可以映着她的身姿,可以尽着她、把她的影子投向门楣那巴望的一处。当那么想时,他觉得她家周围一缕一寸,寸缕都是真实而可触摸的,但凡与她生命发生联系的一切,都可值得……
他受了这遐思的蛊惑,终于蠢蠢欲动。
那一次,他经过她家院墙,竟鬼使神差的把不知何时从墙上抠下的一块土坷垃投向她家院子里了。她家狗叫起来,他拽住他的魂儿跑掉了。很快有了第二次,如法炮制。她家的鸡跳起来,这次,他于鸡的扑棱声里,感到隐秘的愉快。那愉快紧张又刺激。但随后陷入空惘。他知道,他要的不是狗叫,不是鸡扑棱。他要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对那紧张又刺激欲罢不能。因此有了第三次。这次他拣了一块较大的土坷垃。他扔进去,还未听到土坷垃落地,她家门环先响了,同时响起的还有他爸爸的呵骂声。——
他差点儿忘了跑。
忘了跑是因为,他向她更进一步。
她爸爸——她爸爸——
想到与她生命关联密切的人过招,他的恐惧是幸福的。
然而随即他懊悔起来。他深深怀疑自己的人品。他觉得自己是个坏人。这就更配不上他的所想了。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毫无希望。
但谁能想到,他又去了。他决心这是最后一次。
就到她家院外了,他觉得那院墙那么高那么远,以至怀疑先前是怎么把土坷垃扔进去的。他感到绝望时,心上吱呀一声,有门打开,要捉那声时,却有一双眼望住他了。不,是一双杏花。杏花——每瓣上都是哀怨。这次他没跑。或许是吓住了,或许带了最后的乞怜,又或许还有某种决绝在里头。然而门阖上了。短暂而漫长的瞬间,把人世分为两端。
他去往外乡,一去多年。坡上杏花仍然如旧吧?有时他想。但也不过恍惚而过的事情。也曾听说,她已许了人家,就是最后一次奔向她家那年。也就是那年,因一场冰冻,坡上杏花未依约而来。
忘了吧,忘了那杏花。
此去经年。一场一场人事更迭,一桩一桩世情变故,匆匆他已有家。只是无论停留何处,都未曾再见那样一坡杏花。人到中年,却格外想念。
其实他曾想过回去的。只是想见的人,越来越少,终于见无可见。而多起来的,无非一个又一个荒草掩映的土包,平添的唯有哀愁。
莫名的,有一年,他觉得非要回去一趟不可。他莫名的想看看,看看那一树一树的杏花。当他从坡底向上时,觉得被什么牵引着,直引到一家门口。那里,他竟然看到她。
那时,她包了跟寻常农妇毫无二致的绿色头巾,她的身子赫然臃肿,近旁是跑来跑去几个儿女。岁月将她完全换了模样,唯留以确认的,是那双镰刀样的眉毛,以及那泓清泉里、仍存着的几点星子。她盈盈笑了,笑里有过去多年的报偿。尽管他不知到底谁欠了谁。又或许这报偿不过是他的想象。她盈盈的笑,或许跟她面对其他任何人时,没有分别。
这次,他终于开口。但说话的却是她。
她说,你回来了。
他说,噢,回来了。
她说,家里坐坐。
他说,额不……不了,以后,以后……。
(他尽力要使自己的说话像任何普通交谈一样,却仍不妨磕绊)
她仍笑着。
他感到她的笑。她的笑一直送他走向家中老屋,走向杏树坡。
树上杏花已残,杏树也零落而将要不成其为林了。唯有脚下红泥提醒着,曾有一场怎样热闹的花事。却已错过。而树下狗娃花却比过去更加繁茂。这时他才把过往那个未尽的梦补充完整。那阵儿,他正摘了一束狗娃花,做了花环给她戴的,正在那时,她跌下崖畔不见了……
有放羊的孩子见他,不认识他,远远议论他指点他,吃吃笑又羞涩的样子,正看到他的小时候。
当他怀了发福的身体,费力从树上折下一枝残存的杏花时,孩子们笑话他。他心说自己也曾是少年的。现在他要把这支花送给当初那个少年。他的庄重,使孩子们停止嬉闹,亦给他无边宁静,静到仿佛听到不久前的花瓣落下。当他伸手时,接住的却是天边一朵云彩。云朵儿悠悠,似曾相识又似从未相见,转眼已过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