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一条人迹罕至的路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他独行于这路上时,并未感到孤独。不感到孤独,并非源于固执,抑或路的那头存着什么期望的念头。只因这是一条正确的路,路上有他生命全部的热情与眷顾,每当走着时,他这么想。然而寂寞仍然不可回避,有时也还要怀疑。但那不过是生而为人根子里的惰性。固然无法全身而退,但当想到负有这样眷顾与热情的使命,他便要走得愈加坚定而义无反顾。

当他走着时,会有许多往事冒出来。比如会想起他的所爱。他一直以为爱是人类最崇高的生命体验。无论是爱亲人爱爱人还是爱朋友,抑或爱着一切可爱之人,只要尽管去爱好了,爱了,便无所谓结果。因为爱与被爱,实在是人类无以抗拒亦毋庸掩饰的本能。其中还附着了人对人世一切可贵情感的寄寓。于此而言,爱的本质便是付出,便是牺牲,便是成就,而非所谓得到与回报。爱是一个人的事,是心的独自完成。当爱着时,便是纯粹的愉悦与莫名的感动,非但使人精神净化,亦产生与灵魂的对话,那奇妙非人类的语言可以描述。一路走着,吹吹风,他又想起曾喜欢过的一个女子。那时懵懂。他暗暗喜欢她三年,写了难以计数的情书,却一封也不曾发出去。落寞是淡淡的欢喜,欢喜是没有来路的旅程,他情愿紧握这单程票。看千帆过尽,他独来独往。他欢喜着,便惟愿她有与他同样的欢喜,又希望她是安静的。安静如他一样,那是心湖晕起的、不为人知的小小波澜。他要独享,又因这安静的美好而使缱绻于美好之上的、一切人间的种种都有即刻分享的冲动。亦因这样的美好,他便爱着世上一切。是秋夜,是月光如牛乳弥漫在每枝花叶上的感觉。说不上她究竟哪里好,甚至当与她擦肩而过时,却装作不见,而分明心跳,心跳使他害怕成了打扰,扰乱这醉且恼人的清梦。

三年后,毕业分开,多年未有音讯。他以为要将她忘记了。唯梦里,梦里的她还是当年模样,旧时光一如掠过教室屋顶那一鸣鸽哨,归去来兮,来时身上还有雨丝落在青草上的芬芳。但他其实并不知道她身上的味道,一切源于久已熟稔的想象,在于那时,她于他,便是春天,是原野,是家乡山坡上的一株山丹花。梦里,他是幸福的,醒来却惆怅。他分明笑了,笑笑的脸上蓦地一滴凉,若晨露,若秋霜,那是二十年后还存着的处子之泪,那是二十年前尘封的一曲柔肠。这时,两个孩子抢着跑来,喊他爸爸爸爸。

他是幸运的,他常这么想。幸运处在于他曾如此深沉爱过一人,更幸运则在于这爱的从无表达。这爱的没有表达,一来源于他的羞涩,二来于他心底的声音说:爱是无上圣洁的事,而语言却使之蒙尘。或许还有一种天生的悲观。这悲观在于他那时常有的一个梦,那梦中的故事说,当他爱上一个女孩儿时,那女孩儿便在一个深沉而恬静的梦里,于是为了成全她的醉人的美梦,他甘愿成为一个哑巴。是魔咒,是作茧自缚。他独守这隐秘的爱,他情愿吃苦。天知道他为了这梦的安稳,曾吃过多少苦,那些沾满泪痕而未寄出的信,更不必提,单是那些怅惘,怅惘而又思念着的清晨与夜晚,足以使最孤独的诗人费尽终身诗篇。然而现在他却要庆幸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笑了,留下孩子们一脸疑惑。

也许是潜意识的作用,摇动了冥冥中的注定。某年,他终于有与她重逢的机会,那是阔别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他自然期待着这青春时的约定,当然更期待她出现在眼前的样子。当那天终于来临,尽管曾有种种的设想:关于流逝的岁月,关于人世的沧桑。但再见,他还是惊艳于她的一颦一笑。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开恩,人世于她情有独钟——

并非身形依然姣好的缘故,也不是言谈间言笑晏晏给人不动声色的舒心,而是那个为之怀着三年、乃至二十年的梦,依然在她身上清晰可见。某一刻,他曾有向她靠近的冲动,却于目光交汇的刹那从容滑过去了,如掠过湖面的鹅毛。从始至终,他跟她保持必要而有分寸的交谈,而她似乎也配合着,若即若离,反而营造出难以言明的、无谓悲喜的氛围。而这氛围却使他感到恐慌。他不要惊扰她的梦。但也许他所以为的梦,不过是梦。仅仅是梦。

现在,那若晨露,若秋霜,那一丝微凉的液体已浸入心底了。只是,他不知道,那丝微凉给他淡淡地惆怅,亦将予他怎样的滋养。

后来,他当然爱过别的女子,只是,爱于他不单是情感,更是信仰。这信仰使他决不愿像人家那样以爱的名义游戏人间,更向其它一切有关可爱的人事而推广,于亲人,于朋友,于世间一切所爱,非但有欣赏,有爱护,更有疼惜与慈悲的味道,更使他觉得爱的无条件与非功利。自然,一定因此吃苦。不说也罢。因为值得,苦也就无所谓苦。一条人迹罕至又鲜为人知的路,既然是正确的,就去走好了,即便撞了南墙,那不过是命运的另外一种恩赏罢了。一定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好,他常常于深夜这么想。这自然常常使他陷入自责的深渊,然而当他再有所领悟,也就无所谓窠臼,因为每当生命因这反省而更进一步时,唯有喜悦。那是一种自我的涅槃而后的自我完成。也由此使他觉得所谓生命不过是一场体验。当他陷入这体验而不可自拔时,便观照自己的心灵飞升向一个宏阔而高远的宇宙。当他再以源自心底的慈悲俯察时,他看到人世的可怜又可爱,亦深深觉得人类的渺小。所谓人生一世,不过沧海一粟,所谓人类万万年的繁衍,抑或千百年的文明,不过转瞬即逝,不过是这宇宙间一场瞬间明灭的烟火,再多曾有的苦难抑或辉煌,不过刹那芳华。于是他便格外的爱着这渺小的人类了。在深深理解这爱之前,在于他真切的放下。他明白了放下才能毫无负担的爱时,那爱的体验便轻快而不会虚无缥缈,给人温暖与蕴藉却永不会使人觉得烦乱与打扰。他爱着这明明灭灭而摇摇晃晃的人间,一如他陶醉于身边满天繁星。他与这繁星的相遇,使他的爱更进一步,使他觉得一切关于人世的爱恨离愁,不过是缘分一场。无论是母子夫妻抑或姐妹兄弟,不管是亲人朋友还是爱人情人,于茫茫人海,于浩瀚宇宙而言都是必然的偶然,亦是偶然的必然,且仅是这必然中的偶然就让人怦然心动,又只这必然中的偶然足以使人心怀感念,欢喜还来不及,何必恼恨,当心无挂碍,便唯有爱,唯有眷恋。

他是理想主义者——

这是他后来的发现——

这是他人到中年的悟出。然而这领悟终究还不算晚——

要知道这不切实际而不合时宜的理想,曾让他于小时候便受尽亲人的白眼,亦成为众人眼中的异类。于是他又想起那个清贫而富有的年代。清贫限制而又无限扩大了他的幻想。因囿于一方小小天地,而使他对于未来充满幻想,这幻想足以对抗现实的嘲弄与不解。于是他便常常耽惘于他漫无边际的幻想里了。

他对于每个新鲜的发现都有好奇,哪怕是一块阳光下斑驳陆离的墙皮,或是一窝搬家的蚂蚁,更别说那些夜深人静时造访的幻梦,或使他满足欢喜,或惆怅迷惘,都使他多一份对人世探知的好奇与渴望。他几乎有女孩子的绵密,却也不妨碍他男孩子的淘气。每当他犯错时,便是上天入地的匪帮,而当归于一个人的沉静时,他又听到源于生命内里的安宁。这大概也解释了,当他后来置身茫茫宇宙,而俯察人间时,心底存着一份少女般的多情与母亲般的温柔。他觉得自己是合体的怪胎,尽管心里总不愿坦然承认,然而事实也就明摆着。当他后来爱上一个女子时,便作为那女子的父亲、母亲、兄长、与兄弟的身份存在。然而还不够,又抑或还是朋友,是伙伴,以及是其它可亲密的一切。这一切的亲密使他具备一种呵护的渴望,同时便有一种拯救的力量——

例如当他后来爱着她时,他便要尽力使自己穿越到她的过去,要看她如何一步步的成长,或许于她成长的过程里便有一些他所以为的危险,而那危险正要等他适时出现,以给她拯救。若说这是原始本能,属于男性的英雄情结倒也罢了,而当他某天听她说起她小时候:那天早上她迷蒙中醒来,却不见了一直抚养她的奶奶时,她述说中的、关于她多年前的恐惧与惆怅便使他陷入一种难以描述的悲愁中了——

那是无法参与她那一段生命的遗憾,那是他所感知的、有关她生命中第一缕风摇曳一树花影带来关于人世寂寥的初体验,这遗憾使他恨不能减灭人间阳寿,换得那数分钟,换得时光倒流,只为陪她,哪怕是作为精魂陪她一起恐惧,一起哭泣,他便觉得他有无可辩驳的使命——

他要成全,成全他期望中有关使她得以成全的一切——

他想,他是她,他是她所能呼唤的一切。

而终于当她的奶奶回到家见到那个泪眼迷蒙的小孙女儿时,他又想到那时他是她的奶奶该多好,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揽她入怀,给她怎样的蕴藉。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的体温以及她小小脸蛋儿上的微凉,怎样的使她每一根发梢上都浸满奶奶歉疚的爱意,此刻却因为幸福的抱抱而化为一个嗔笑的鼻涕泡。然而,当他正做她的奶奶时,却又生发了对他已经化身的奶奶的无限疼惜。因为她说,接下来她便因为这得势而肆意的闹起来了,她要吃一块意念中的肉夹馍,仿佛唯如此才得抚慰,奶奶便要任她的小手捶打着脊背了,因为奶奶手头的钱实在微薄,且奶奶的手脚实在不够灵便,至于刚才的离去,不过是因为她熟睡着,而偷偷跑去给她远在外地的父亲挂一通电话罢了。现在,奶奶的为难她是不必懂的,因为她终究只有四岁。于是他便在她的述说里手足无措了,他愿意做她的奶奶,亦替她承受所有的为难,亦愿做四岁的她,而感受她所有的惆怅,包括她的肆意顽闹——

他觉得那该是怎样一种生动的表达——关于人的生命的表达,而这表达因为他的能够参与格外动心摄魄。

于是,当她的述说接近尾声时,他竟泪流满面,他深切觉得她的存在,已经而将要继续给她怎样的感动。他觉得生命如此美好,他觉得爱上她,非但因这爱而使人崇高,亦使他因为爱她而爱上自己,进而决意要成就更好的自己。而这更好的自己便要虔诚参与她未来每一刻的生命,想想都激动不已,怎不使人热泪盈眶?

后来,她终于还是与她走散,但他从未觉得失去,他从来给她最深切而美好的祈祷与祝福,他觉得爱一个人,就要她一切都好,无论曾在一起,还是现在分离——

当真爱过,爱便作为一种源于宇宙深处的能量而始终存在,并不会消失……

现在,他仍愿意走这条人迹罕至的路,无论是心中所爱,抑或是为之不惜再受十倍千倍苦难的理想。他知道理想的正确,他知道爱的值得,他愿意继续且永远的走着这样一条路。尽管人迹罕至的路上,已愈加荒凉,且未知的远处或许还有不可名状的苦痛,还有无法预知的戕害要使他头破主流,他仍然不愿回头。不愿回头不是因为坚强的意志,仅仅因为正确,仅仅因为值得——

因这正确与值得使人崇高。

他愿意为这生命的崇高体验而永远孤独的走下去,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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