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因花写人”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笔者曾在《苏州园林和大观园之美》一文里,讨论了大观园涉及的200余种花草树木。这些花草树木,在不同的季节,与身处其间的人物互相映衬,呈现了多姿多彩的美景。

从以往的研究成果看,较多的学者留意于花卉意象与女性的隐喻关系,比如讨论群芳开夜宴,人物抽取的不同花签,是在暗示花名、签上诗句与人物命运、性格的对应关系。典型如宝钗,抽取的“艳冠群芳”牡丹花签,以及签上诗句“任是无情也动人”,都是和宝钗的容貌、性格比较吻合的。还有,探春居室内布置的大朵菊花、妙玉栊翠庵里的雪中红梅等,花的属性与人的气质之暗通性,都引发过学者的分析。

当然,指出《红楼梦》中花与女性之间,有着或形象、或气质、或命运的关联,指出作者有以花喻人的创作动机,只是一个方面。我们还应该看到,作者对这种隐喻自觉引用,在小说情节发展中,往往体现出动态性、多样化的态势。

即以宝钗而论,我们固然可以把牡丹花签与她这一人物形象建立起关联,但这种关联,由抽签而来,带有很大偶然性,是受事件背后“看不见的手”生硬捏合的。但当宝钗作诗咏叹各种花卉时,当她把海棠、菊花、柳絮等一一呈现在诗里时,这些花卉就不再是自然界的静物,而被赋予了抒情主人公自身的理解。依托这种理解,把自己的气质和心态的某个侧面,也暗示了出来。这样,在咏海棠时的“珍重芳姿昼掩门”中,我们看到了宝钗的内敛;在咏菊花时的“聚叶泼成千点墨”中,我们看到了宝钗的奔放;而在咏柳絮时的“送我上青云”中,我们看到了宝钗的昂扬。结果是,“借花喻人”的静态修辞,在人物赋予花个性时,成了“因花写人”的动态效果。

相比人们习惯于把女性与花卉联系起来,男性与花卉的关联性就要松懈得多。

有学者根据“香草美人喻君子”的传统,对《红楼梦》中花卉与男性的关系作了若干联想性阐发。贾府末代草字辈男子的命名,似乎也给这种联想提供了文本依据。但从实际内容看,这样的联系在小说中展开得并不充分。一则,贾府以写玉字辈的人为主,末代草字辈的人是被边缘化的。再则,小说的宗旨在于抬高女性、贬斥男性(浊臭逼人),所以很少有男性可以进入“香草美人喻君子”的谱系中。从小说的实际描写看,蔷薇花架下,深爱贾蔷的龄官,产生了在泥地上不断书写“蔷”字的冲动;贾芸的名字,让人想到他承包的花卉采购工程;还有贾兰,其行为处事的洁身自好,比如不愿介入学堂打闹事件,让人想到了君子兰的气质。但总的来看,类似的客观描写或者引发读者的主观联想,还是稀缺的。

在此背景下,作者写贾宝玉与花卉的广泛联系,就有了不寻常的意义。

宝玉居住在大观园怡红院,本人别号“怡红公子”。“怡红”之“红”,因院内有大朵海棠花而得名,而花卉与女性的隐喻关系,使得宝玉之“怡红”兼有喜欢女孩子的暗示性。这样,不是让花卉成为贾宝玉自身性格或者命运的一种隐喻,而是成为宝玉行为主体指向的一种客体,一个动词所及之物。同时,让这种主客关系在小说的不同语境中充分展开,成为描写贾宝玉及其人物关系的又一种策略。

首先进入读者视野的是,面对花卉的生长与凋零,宝玉总有对女性命运的颇多思考和感叹。

第二十七回,黛玉在山坡葬花的行为及其哀叹,触动了宝玉对女性命运的整体思考。第五十八回,写病后初愈的宝玉,在园中看到杏树花落叶稠,不由得感叹“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由此,他想到邢岫烟已经定婚,从此“又少了一个好女儿”,想到杏树子落枝空,进而想到邢岫烟会红颜枯槁,不免陷入无限感伤。在这里,自然花卉的生长规律,与女性命运构成一种平行对照关系,让宝玉看到了女性命运的浓缩,这是人和花卉受制于同样自然规律的必然认识。尽管认识这种规律是一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问题是,在日常生活中,有人常常会在意识中屏蔽类似的感受,而宝玉却常常让自己的感觉世界充分打开,并自觉展开联想,显示了悲天悯人的情怀。

小说也借花卉传递和取舍,写出了宝玉与女性的情感维系,折射了宝玉与女性的品性特质。

第五十回,写诗社在雪天联句,宝玉不善于此。李纨就责罚他去栊翠庵向妙玉讨要红梅。众人都赞这样的责罚高雅有趣,而宝玉也是欣然前往。在《妙玉的矫情》一文中,笔者曾分析过宝玉与妙玉的特殊关系。宝玉为红梅而去,正好有了见她的理由。而李纨守寡在家,一般情况下,作为小叔子的宝玉很少有机会去帮助她。此时为李纨去讨要红梅,是既看望了妙玉又讨好了李纨,如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但耐人寻味的是,雪里红梅带来的彻骨寒与扑鼻香的感受张力,其实也贯通了李纨和妙玉的为人习性。妙玉出家为尼和李纨居家守寡,应该都是清心寡欲的。李纨抽取的花签是一枝老梅,也对此有所暗示。但李纨直言讨厌妙玉之为人,却又喜欢她庵里的红梅,这正是分层描写人性和人际关系的微妙处。第五十二回,薛宝钗送一盆水仙花到潇湘馆,林黛玉转赠给宝玉,说不是不喜欢,而是屋子终日煎药,怕花香和药香串味。宝玉却求之不得,说屋子里花香药香各种香都要有。前者求纯粹,后者求齐全,由此看出两人的不同趣味和处世风格。

比较特殊的是,小说写花卉,也在写宝玉对于无法落地的男女关系的美好想象。

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香菱和荳官玩斗草游戏,香菱拿出的是夫妻蕙,荳官拿不出对应的草,于是就笑话她思念出门很久的丈夫薛蟠,所以才编造夫妻蕙这样的名称。两人打闹起来,还弄脏了新的石榴裙。恰好贾宝玉也来玩斗草,他拿出并蒂莲,与香菱的夫妻蕙正好配对。接下来,宝玉让袭人把自己的新石榴裙换给香菱,又拉着香菱的手把夫妻蕙、并蒂莲埋在泥坑,其实是在各自的心里埋了一个秘密,也是把一种无法进一步发展的美好关系藏到了心里。

有时候,小说也借助写花,写出了宝玉内心的一种障碍和顾虑。

第二十五回写宝玉无意看到小丫鬟小红,对其产生好感。清早起来顾不得梳洗,就寻找她,但碍于院内大丫鬟的情面,不便明目张胆去找。所以,他借着欣赏院里的海棠花,让目光隔着花丛来悄悄四顾,看到远处有女子像小红,隔着花看不真切,只得转过一步再来看。脂评曾从视觉画面效果,引用了“隔花人远天涯近”的诗句来对比欣赏。但从心理角度看,花既是宝玉找人的借口,又成为他看人的障碍。小说借助人与花所处的空间位置,来折射人物心理和人际关系,是更复杂、更值得注意的。

随着情节的发展,小说渐渐被家族的衰败和人物的悲剧气氛所笼罩,贾宝玉在晴雯死亡后,以几乎绝望的笔调写出《芙蓉女儿诔》。这篇抒发宝玉哀思和无奈的绝唱,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小说有关贾宝玉和花卉结缘书写的终结。(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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