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我在县道上邂逅了一只白色鸭子
214:我在县道上邂逅了一只白色鸭子
文、图|214
《邂逅集》是汪曾祺的第一本小说集,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四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这本书一共包含了8篇文章,里面呈现了很多让我印象深刻的人物,比如到处能找到下肚材料的老鲁,画画画得特别好的哑巴,落魄的扬州人,炕房师傅余老五,陆鸭,卖唱父女。这些鲜活的形象让我想到我这两年在贵州乡间邂逅到的人。我虽然没有汪曾祺那些细节的观察,也不曾知晓他们背后的故事,但是好在我有照片,照片里有细节,我能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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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顾客在咨询路边的米花糖。卖米花糖的大多是这样飘着卖的,不会在一个地方扎根,虽然品类看起来五花八门,但是原料都是一样的。小时候吃米花糖,总感觉这东西非常吸水,一放进嘴里,便可瞬间吸光我的口水。这个顾客前几个小时应该也是个卖家,空空的菜箩说明他今天收入还不错,可能准备带些米花糖去给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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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国道旁卖枇杷的小贩。远处的桥是坝陵河大桥,这里是贵州中部,气候靠近云南,水果好吃便宜。今年枇杷成熟时外地的朋友拍了一张照片在微信群里,照片拍的是他那里超市里的枇杷,38块钱一斤,让他这个体面的公务员也直言吃不起。而照片中的枇杷才3块钱一斤。按我的习惯,这3块钱我都舍不得花,倒不是抠门,只是此时路边到处都是枇杷树,走过路过歇凉时随手摘来吃就行,何必还买呢。野生枇杷个头比较小,吃起来酸酸甜甜,连吃几天都不会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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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道旁边的一个烟酒店,仅用木板搭成,门口搭了一个遮阳篷,两条木的长凳可以供来往的人歇脚。一个骑自行车的小男孩在烟酒店门口向里面望,老板右手撑着头好像在看书。小店周围很干净,不仅有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在小男孩旁边还有一个“子弟”牌薯片的纸箱,应该也是留着收集垃圾用的。今年故地重游,我老是喜欢一个地方重复地跑,重复地玩。这个小卖部因为工程原因已经迁移。此情此景,已无存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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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那张照片以后,我在烟酒店买了瓶水坐在长凳上,过了一会,骑单车的小男孩走了,好像什么也没买。他走了以后来了一条黑狗。它已经轻车熟路,不害羞,不打招呼,径直过来,先是后腿盘着坐,过一小会儿直接瘫在长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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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叫做高坡,贵州有很多地方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黔东南有地方叫六个鸡,但是也有不少地方名字很耿直,比如这个高坡,就是非常高的一个山坡。那天天气不是很好,直到我爬上到坡顶,才偶尔晃出一点太阳。在摄影圈里,很多人喜欢拍云层中穿透出来一束光,摄影师们把这种光叫耶稣光。我想此刻这一对母女就是在迎接耶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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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位置,此刻耶稣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高考结束的时候,不知道照片中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们还记不记得自己高考完以后是怎么庆祝的。我离自己高考结束已经13年了,我知道很多人在结束那天会疯狂喝酒唱歌发泄,拥抱着哭泣,而我则是在朋友旁边看他们打了通宵的麻将。我也从来没有站在山顶,自信地张开双臂逆风装酷。我想我应该没有资格说这届的年轻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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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道上摆出来的告示牌。喜字可以活用摘下,大概就是在白喜之间切换。也就这两件事可以光明正大占用一半的道路用来摆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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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摆席和宾馆菜品种类不可比,但是胜在材料新鲜,口味地道。红白事的菜品也不太一样,照片中是红事的菜品,给大家大概数一下:腌菜扣肉,素瓜豆,糟辣肉丝,莴苣肉片,辣炒白菜,爆炒魔芋丝,辣子鸡。地方不同,吃法也不太相同,我吃过独山周边的白事酒席,大概是上一个炒锅,一盘五花肉(肥肉占多),一碗酸糟辣,几盘瘦肉,蔬菜。来客需要自己把肥肉熬出油,再倒入糟辣做成火锅。就没有照片中的盘子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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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枇杷早那么一个月吧,樱桃就已经熟了,和枇杷一样,我也不常买,因为我还是可以边走边拍,边拍边摘。路上遇到两个老人摘樱桃准备去卖。老妇人还穿着旧式的外衣,斜扣的,九分袖,老头用竹竿在树上打,她便在树下用围裙兜一个兜去接。这个樱桃大概可以卖到十或者八块钱一斤。樱桃过季快,本地人还会把樱桃冷冻,半年过后都还可以拿出来吃,冻硬的樱桃在嘴巴里嚼得咔嚓咔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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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一条干涸的河流,干了以后便成了一条路。偶尔还会有人开着越野皮卡车从这里炫耀地路过。遇到最多的就是这个放牛的老人,讲话我不太听得懂,我一说我听不懂,他就用本地话夹杂普通话的腔调和我说话,我更听不懂了。他一个人放4,5头牛,全是黄牛。前两天我又遇见了他,这次他没有带着牛,我按摩托车的喇叭和他打招呼,他向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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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干涸的河大概每年要从11月干到5月,差不多入夏开始涨水,我喜欢沿着这条干河一直走,中途遇到一只准备伏击我的猫。但是它不够坚持,被我一吓,马上从攻击模式转换为逃跑模式,一下就跑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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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们对上一张猫伏击的照片背景的山和桥有没有印象,这一张就是在那个桥上拍的,那个山上起火。那天下午,我照旧想继续去走走干涸的河,走到远处就发现山上起火了。白天的时候只是冒冒青烟,下午饿得不行,我回家吃了晚饭,晚上又跑来看。在来的路上,看到一队摩托车,带着木棍,一头缠着橡胶刷条,感觉像是去灭火的。我一直在桥上看到很晚,我觉得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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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赶鸭子的农户,这张照片大概就只赶了不到一百只鸭子吧,实在难以想象汪曾祺笔下的陆长庚赶三千零四十二只鸭子是怎么样的一幅画面。这家是用旱养圈养的方式养的,我还在另外一处拍到在河里放养的一群鸭子,请见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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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大树,越大越喜欢,越大的树,越有许多洞,洞里可能有蜘蛛,树干上有蝉,喜欢大树就像我喜欢山一样,觉得他们层次多,容纳多,我可以反复探索,每次都有新发现,一连看一个月都不会觉得倦,一天看一点,看完就休息,明天再来看,天天好像都有事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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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下有人为一块石头搭了遮风避雨之处,树上还有红带,有人在这向大树向石头祈福许愿。石头旁边还有一个绿色瓶子的酒。这个绿经过风吹雨打,显得更绿了,绿得让我觉得它好像之前装着的是《虫师》里面的光酒,那是一种生命最初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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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拍一路上遇到的土地庙,我看网上有人说这些土地庙常被叫做“磊”型土地庙,因为以一块石头为顶,两个石头为壁。这些保佑的东西常出现在村口,最常出现在大树下。倒不是想表现本地人宗教信仰的一面,纯粹觉得有意思,好玩。大家常常供一些不明形状的石头,甚至是一些玩偶,包括动物玩偶或者是公主玩偶。让人觉得可爱,让人觉得谦虚。上面两张照片中的小庙,很不幸,都被愚蠢的政策弄没了。当地因为要创建文明城市,觉得这些土地庙是封建迷信的象征,就把他们拆除了。气死我了,想破口大骂,又无奈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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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偶遇了另一个摄影师,他正在为一对新人拍着婚纱照,旁边一个背娃的村民很好奇,想去看看摄影师的工作成果。我好像也不确定说旁边背娃的是和新人无关的村民,因为我并没有上前去搭话。我常常这样,很多时候我和很多街拍摄影师一样,拍完就闪人,不打招呼,不嘘寒问暖。对于这张照片来说,我很庆幸我那么敷衍对待,让我现在好像又觉得好像背娃的人和新人也认识,她是帮新娘拿着包包背着宝宝?但是,极端地说,认不认识,又怎么样了,这是一张很漂亮的照片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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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小镇边缘遇到的烧焦的轿车。这原本是一台红色的轿车,如今红色都被烧成了橙色。周围的人对这满目疮痍的庞然大物无动于衷,也许在燃烧的时候他们早已经惊叹过,我的旅途中时常会遇到被抛弃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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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县道上遇见的孤独的白色鸭子。
在《邂逅集》中的短篇《鸡鸭名家》中,汪曾祺曾说养鸭是一件非常寂寞的事。原文是那么说的:养鸭是很苦的事。种田也是很苦的事,但那是另外一种苦。问养鸭人顶苦是甚么,很奇怪的,他们回答“是寂寞”。这简直不能相信了,似乎寂寞只是坐得太久,谈得太多,抽烟喝茶度日的人才有的感情,“乡下人”!会“寂寞”吗?也许寂寞是人的基本感情之一,怕寂寞是与生俱来的,襁褓中的孩子如果不是确知父母在留心着自己,他不肯一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也可能这是穴居野处时对于不可知的一切来袭的恐惧心理的遗传,人总要知觉到自己不是孤身的面对整个自然。
脱离了养鸭人,脱离了整个鸭群的小白鸭,形单影只地走在县道上,它才是整个世界最孤单的存在,它不仅孤身的面对整个自然,它还面对人类来往的汽车,面对不知何处是家的未来。
我小心地跟在它的身后,它身上羽毛很脏,走路很慢,越往前走越接近市区。它走不动了,停在了路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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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就快下山了,我怕它坚持不到晚上,便在四处打听这是谁家的鸭子,问了几户人家,都说不是自己家的。如果是近处的鸭子,那么它不会身上那么脏,它难不成是过路运鸭的车上掉下来的?它到底走了多远?我劝周围的农家收养它,我甚至说,你拿回去养胖再吃掉也行,就是别让它再走了。说出这句话的我,不知道到底是关心它还是不关心它。我很难自我评价为一个爱护动物的人,有时候我的想法是那么平庸且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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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找到一户人家愿意收留它,这个大叔本身也是养鸡鸭的,说是为了避免传染瘟病,得把它单独关上几天。能不能活下来就不知道了。如果活下来就养,活不下来就只能扔掉了。我只能把它交给大叔了,或者这里用错了词,我并不能把它交给谁,它仍然是自由的,不从属于我的,孤独且悲苦的。直到它遇见了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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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村串户的卖糖人。我没有听见他叫卖的声音,遇见我只是露齿笑了出来。我俩相逢大概半分钟,互相笑完,他就骑着车继续走了。没问我吃不吃,买不买,可能在他看来,我已经过了吃糖葫芦的年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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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渡口,树上的红纸写着:“原名卢熊,现改名卢林,改凶大吉,亲朋行路关看。”两张红纸写的一样。在《邂逅集》中的一个短篇《邂逅》中,主角也在渡口遇见了卖唱的两父女。这篇可能是我最喜欢的一篇,写得太美了。出了名的假寐的狗那段,真是让我反复的读。“活在世上,你好像随时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有什么可以看一看的事。有时你疲疲困困,你的心休息,你的生命匍伏着像一条假寐的狗,而一到有什么事情来了,你醒豁过来,白日里像闪来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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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周围长着许多的芭蕉树。芭蕉花开得很多,外地人看着想摘来做药,说可以治高血压。本地人不以为然,很多烂在土地也没人去捡。我拉下面子去给农家求那么一两个,以满足我妈的心愿。结果人家递给我一把刀,想要多少自己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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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栋废弃的楼房外,一对男女正在烧火取暖。这张照片会说谎,它给了很多诱惑人说故事的元素,比如右边落在低处的面包车,加上路边杂乱的护栏,难道这对男女是刚刚遭遇了车祸吗?再仔细看面包车早已经报废了。火堆旁边的男生屈膝面向女生,难道他是要求婚吗?照片不能导向事实,照片的导向是想象力,是观察。他们实际早已结婚,在这栋楼里养着黑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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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们养的黑山羊,听说有上百只,但是来迎接我的只有这两只。房间的地上铺满了羊屎。但是事实并不重要,我的仔细观察是在邂逅之后的照片里发生的,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扭曲事实,说他就是在求婚,两只黑山羊也和他们并无关系,只要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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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发生和照片呈现表现出不同的方向,是我观看自己照片的乐趣。我像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人,游走在暧昧中间,得意于巧合,说着大家想听的故事。我并不是一个纪实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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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遇到很多挡箭牌,将军剑,指路碑,这些都是家里长辈请算命先生立的,为了给家里小孩消灾挡难,积功德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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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很多人看到拍照的人都有点害怕,似乎拍照就等同于取证,不怀好意,很多人还特别小心肖像权的问题。我有时候也理解他们的想法,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着我这样只为拍好玩存在的人,同时对自己和自己周围的环境没有美的自觉,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拍的,于是就开始怀疑我的拍照动机。我的应对方式就是微笑,二话不说抬相机之前先笑,拍完以后还是笑。这样一来,大家不仅不怀疑我,还会邀请我回家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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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的一个棺材。中国的传统习俗是人死后,尽快入土为安,但是在黔中的一些县,似乎并没有那么急,算命先生可能会定在两三年以后的时间。那么中间这个时间,棺材就在外面铺一层塑料挡雨,摆在地上。我在树林里遇到的这个,听说也是摆了几年了,看了下上面祭拜的花圈还有颜色,应该今年清明才来拜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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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闲逛的途中,大多数遇到的都是老年人,因为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偶尔碰见这个年轻人,相约了几个朋友来河边喝酒。他一个人爬到这棵大树上,干完了一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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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27日,超级月亮偶遇月全食。而这张照片拍于5月26日,这个开着无牌皮卡车的男人,赶在月全食的前一天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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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出生于贵州省,2017年从某乡镇人民政府辞职。同年7月获得第四十届日本写真新世纪优秀赏。与无像工作室合作出版多本摄影书。2019年在假杂志图书馆举办个展《晚风》。2021年1月在杭州Random举办个展《日常的侵略者》。同年6月在上海有练studio和张墨的双人展《捉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