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看见的风︱窦小四
作者
窦小四
1
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风,是我七岁那年。
死了爸爸,走了妈妈的山涛,手中擎着一只狗尾巴草,在山野上乱跑乱撞。
在青草茂密的山坡上,他会突然藏匿于一大丛金黄的山野菊,他单薄的身躯,常常成为山川的一部分。渴了的时候,他会拨开小石子和小树枝,和乌鸦一起找水喝。
没有人在意这个野孩子,暮色四合的时候,山村寂静。
我,这个和他一样幼稚的孩童,走过大叶杨,走过蜀葵,走过山菊花,同样也从地埂边扯下来一支狗尾巴草,伸手递给了山涛,和他秀丽的骨头。
羊群在远处把山头染白的时候,我们彼此交换了各自手中的狗尾巴草,就像一朵白云,走进了另一朵白云。
一群蚂蚁聚集在他的脚下,太阳寂寥,这黑黑的小男孩,指着他身边一些匍匐的草根,对我说,来,坐下,我们一起等风来。
我抬起头,望向他望着的地方,头顶上高大的杏树上,无数个毛茸茸的青杏,正与我相视一笑。
山涛说,等一等吧,等一等,我们就有好东西吃了。
时间如雨,扑簌簌地坠落了大半个秋天的时候,怒吼的河水在季节的变换中,表情震惊。
山涛大喊一声,风来了!
我赶紧抬头,我看到无数片潮湿的树叶,像千千万片鱼鳞在大海中闪动。
于是,无数个红黄的山杏如同无数个最初在山野间乱跑乱撞的山涛一样,滚落到了泥土里,落到了沟渠里,也落到了山涛和我的面前的水坑里。
舌尖触碰到那夹裹着雨水的湿热的香甜的时候,一个叫快乐的小兽在横空里奔腾。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山涛笑。
2
夜深人静的时候,雨也落下来。距离次日的黎明,还有六个时辰。
佛堂里传来遥远的钟声,寒凉由远而近,不拘谨地铺开在苍穹之下。淡蓝色的夜,像一个遥远的大梦,高悬空中。
我趴在饭桌上写作文,纳鞋底的母亲,用那根闪光的针,特意地把煤油灯挑得更亮一些。
旷野深邃,一灯如豆,颤抖,颤抖过后,必须沉默一阵子。我望着它,万物和平。
母亲说,娃,小心点,已经用尽最后一根火柴了。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的眼中有一口深井,这深井中,养着一枚月亮。那月亮,是母亲希冀着能够在若干年以后,把墙壁照亮,把屋顶照亮,最好能把整个房间和整个院子,都照得灯火通明。
父亲在窗下劈柴,红的绿的油漆从窗棂的边沿剥落,一片片抖落叶子,恰如树木轻褪小衣。
我迷恋那一小撮红火,那火摇曳迷人的腰身,小花蛇一样,妖娆而淘气地在苍老的饭桌上祭献出仅存的光热。
颤抖,颤抖过后,必须沉默一阵子。
这样的一点灯火,试图冲破黑夜的包围。亲爱的明天,白桉树和孩子,活鲜鲜的花蕊啊,亮闪闪的眼睛。
令我一生心悸的一刻,就那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一阵狂风,如同一匹受惊的牝马,撞进了屋门,吹断了窗棂,踏破了我的内心。
煤油灯熄灭的一瞬间……
……
母亲长叹一声,那声音来自血肉的荒原,也来自低矮的尘世。
窗外,停止了劈柴声。
那一息突如其来的悲怆,那一息悲怆的叹息,是父亲一生的一个伏笔。
二十年前,同样的一声悲怆的叹息,来自另一个母亲的胸膛——她是我的祖母。
初秋的天空,突然大雪纷飞。
黑夜如墨,在我的青春的血液里奔腾。
那一年,我十四岁,那是我第二次看见风。
3
爱情是后来的事。
在爱情来临和爱情离去之间,我们的人生,都只是旁枝斜逸的草图。
我在山野间留恋,满世界的蝴蝶,在我的双臂两旁翻飞,蟋蟀把叫声交给了旷野,羊群以树叶为食。光阴温暖如土,我以年轻笑纳时光散漫。
最早的一朵浅粉的打碗碗花斜插在我的发髻上的时候,河流之镜,映照出我的风情小小。每一粒花粉,都是一个追慕的音符。
我割草回来,我站在院中,用青草的汁液清洗我受伤的小指。
“娃,来,帮妈妈烧水!”
我走进了厨房,我看到了母亲的笑容,那温热,如同一片硕大的金创药,落在了我的眼中,落在了我的心中,也敷在了我的指尖。最早的我,可以这么说,那一个无法重复的瞬间,是太阳朗照着刚刚发芽的普天之下的植物。
突然,一阵风,它在我的心最是被恩赏的时候,吹怒了灶膛里的火,吹乱了墙角的柴草,它是最先吹进了窗棂的。
在案板前低着头擀着面条的母亲,那乌黑了四十五年的头发中,有一闪刺眼的白,它生硬地,尖锐地,如同一根钢锯,将我的未熟和长大断然剖开。
那是一个人的心灵初次知悉困苦的时刻,那一年,我十六岁。
那是我第三次,看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