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榜砖瓦厂
轰响于翁门畈青青稻田的一侧,居于种满黄豆、花生、芝麻小山坡之下的那间砖瓦厂,隐隐地与乡间道路的改善,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
在乡村田野里,道路与禾苗经常是有点小矛盾的。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农民们总梦想着多收获一点粮食,常常在不意间挖削了道路的宽度,为了稻田灌水和放水的方便,常在平坦白硬的道路中间挥锄挖沟。对于那些隐灭于视野之外,罕有人至的田塍小径,就更加随意放肆了。那时常有外出走亲戚、串人家的老人,走到路的一半忽然自言自语地惊叫:“呀,以前的路哪里去了,这条路断了!是哪个干的好事?”
记忆中,由我乡到县城去,在开阔的视线内,只有白水河坝那一段公路是笔直的,因那一段路是有双项用处的,既是公路也是河坝。其除的部分,路线多是弯弯曲曲,小心翼翼地游走于稻田的边缘,顺沿着大小山脚的自然曲线,蜿蜒曲折而行的,那年代的乡人们,把稻田、麦地的面积是放在心中的第一地位的,而不吝惜出行道路的延长费时。
后来政府出面,在稻田麦地间修出了宽宽的路,我们放学时,可以几个人横着走,也可以如飞地奔跑起来,不过这只是在晴天里。下雨过后,那路上就坑坑洼洼,常有泥泞,因那路基就是取自田中的熟土筑成的。在早读放学后,河沟小草上挂满了露珠,常见到几个披着蓝布罩巾,一身灰红尘土的人推着木板车,把煤渣和碎砖屑填到路上的泥凹中,他们是砖瓦厂的雇工,为的是往来运砖的拖拉机不致于在这些地方陷窝。
在从小见惯了豆麦稻菽乡村孩子的眼中,拖拉机是我们见到的第一种机械。在教室内,每逢听到拖拉机的吭吭声,我们的读书声便静下去了,窗外一道黑烟飘过翠碧的田野,常让我们心旌摇荡,要是老师不在,便几颗脑袋挤在窗棂前向外张望。放学路上看到地上深浅不一的车轮印痕,我们便会作出各种无端的猜测,说出那拖拉机是去了哪个村子。胆子大的,如果不怕下午上课迟到,便踩踏着拖拉机的轮辙花纹,到王榜砖瓦厂去看拖拉机装红砖,是那时的娱乐之一。
大人们都是一身的红灰,五块一捧向铁皮车斗里装,我们也手痒痒地,禁不住也帮起忙来,拿起一块一块的红砖向车斗上放。有人在一边低喝:“你们别捣乱,结果不好点数!”那个斜坐在驾驶位上,头发脏脏的,戴着一双黑油手套的司机笑着说:“小孩子们爱动,帮你们减轻一些累,不好吗?你们尽管装,这车我一看就只道装了多少块的。”在人们的自由谈话中,我们知道开手扶拖拉机的司机中,一个细眼睛的人叫王细国,一个四方脸戴鸭舌帽的人叫王慧聪。
装满红砖的手扶拖拉机吭吭地启动了,转一个弯就驾向田野间,我们跟在后面飞快地奔跑着,速度能与它保持同步。大胆的人一纵身就扒上了去了,得意地向我们浪笑,于是我们也跟着一个个地向上扒,难度其实并不大,只要胆大就一定能成的。这时一路颠簸的拖拉机突然停了,司机一脸板正地扭过头:“下去,下去,你们这样不安全,摔死了你们家的儿种,我可赔不起!”我们全体一言不发,都向他傻笑着,那司机忽地眼一瞪,拿起了黑油油的铁摇把作势向我们打来,于是哗啦一下,五六个人快速地跳下来。他又启动引挚开动了,行驶了一段路,我们五六个人又脸皮厚厚地全扒上去了。这下,司机停下拖拉机,拿起摇把发疯似地向我们追来,我们四散开来,向各个方向的田野小路上跑,气得他站在那里漫无目标地大骂。
新修的路一个分支通向一个小山村,上面有一段较陡的坡。手扶拖拉机是靠两前轮抓地发力,拉了砖到了那个坡前就不断冒黑烟,最终吭吭一声熄火了。很多时候,在拖拉机没熄火之前,还在吭吭吭冒黑烟垂死挣扎的时候,正碰上学校放学,我们男孩子便一呼而拥,兴奋地上去推拖拉机,一齐大声叫喊:“推呀!”人越来越多,那时司机便笑开了眼,一会儿拖拉机便顺利地爬上坡。司机说:“到前面村子里御了红砖,返回空车时,我载你们到砖瓦厂去玩。我是满车时,你们不要往上扒,要是掉下去,是要死人的。”
那时小学校长邓海东老师常在操场集合时,反复地宣布几条校规:“……放学后不准进池塘游泳,不准到田野山林里抓蛇,不准扒拖拉机……”这禁止的几条都是对我们有无限诱惑力的事情,我们总是在不自觉中犯规。邓炎金老师为此准备了一条宽宽的竹篾片,醒目地架在黑板顶上,如果发现了哪个人犯规,是要走上讲台打手心的,因以上几条而被重重教训的,全部都是男孩子的专利。
在武打电影越来越受欢迎,渐渐普及乡村的那时,对于个个身轻如燕的我们,三五个人一伙,去田间道路上侯着,一同扒上往来行驶的拖拉机,不仅是心理上的一种尚武精神的刺激,也是一种体能上的训练与检验。那几位常给学校附近村庄运送红砖的司机们,经过无数次地较量,也改变了对付我们的策略。待我们每人都扒上去后,他停住车,像课堂老师讲课一样地说:“你们每人双手要紧紧抓稳车厢板,要是不抓稳,碰到前面路上有沟,有坎,拖拉机一摇晃,人就会掉下去摔死,都听懂了没有?”直到每一个人都有所表示,都听清了他的话,他才放开离合器,让拖拉机奔跑起来。
坐在吭吭炸响的拖拉机上,奔跑在禾稻青翠无边、远接天际的田野上,是我们那时最开心的时刻。到了砖瓦厂,我们也接触到了很多新鲜的事物,在世代务农为本的乡村,那间规模不大的砖瓦厂,算是我乡工业的一点萌芽,是乡村孩子们认识机械启蒙的地方。
最初那间厂是既生产红砖又生产红瓦的,那制瓦机像一座大大的衣柜,立在小河边的大棚厂房里,它一次可以制作四片瓦,都是厚厚的,一块总有三四斤重。不过,那种红机瓦总是往县城方向运去的居多。乡间农户造屋,那时清一色是砖木结构,家家感到困难的是难以低价买到粗直可靠的懔条木,从成本和屋顶的承重考虑,家家都是去买农村土窑烧制的布瓦,尽管这种布瓦份量太轻,一片只约有2两重,完全抗不过西北风的吹拂,经不起夏日大雨的冲涮,一年之中总要请泥瓦匠人架梯上房顶清理一次,悉心调整瓦片之间的距离,不然就会漏雨,淋坏屋内已晒干了的物品。农村小农经济的特点,决定了农人们考虑事物时,是受短期利益的引导的,因此王榜砖瓦厂品质上好的红机瓦,在十几年的长时间内,在乡村是无人问津,是孤芳自赏的。
我们只在乡政府、粮站、邮电所、电影院和医院的屋顶上,见到过那一块块厚实方正的红机瓦,现在这些地方也都看不到了,那些横截面呈三角形的房子,都已改造成与城里一样的楼房了。农村人有钱了,大规模地掀起了改旧房、建楼房的风潮,步调走的和城镇里完全一致,先是预制板,后就是清一色框架现浇结构。有些农村老人怀旧,也不喜欢居家过日子成天爬楼梯,嫌伤膝盖,他们的后代就依此建平层传统尖顶房。可这时王榜砖瓦厂早就撤销了红机瓦的制作,机器早就锈蚀了,现在只生产红砖。于是他们只好到漕河县城去买外乡运来的琉琉瓦,这种琉琉瓦漂亮,也坚实,只是需要一块块地在房顶拧螺丝。
王榜砖瓦厂出产的海量红砖,对于我乡农户居住条件的改善,是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在分田到户之前,几乎村村农舍都是土坯屋,那种土砖就是秋收之后,把水田里的黑泥挑上道场,洒上碎干草,自家请人用木匣印制的,出几场日头晒干它,就可以用来砌墙建房,那种砖最怕大雨淋和积水浸,常见到有勤奋的农人上山砍芭茅,挑回家编成席子,像戴簔衣一样,用来保护土坯屋的山墙免遭雨淋。
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农村人建房便采用折中的办法了,估量着衣兜里的钱财,请拖拉机到王榜砖瓦厂拉来计划中数量的红机砖,把这些红机砖拌石灰浆砌在房子的底层,上层仍沿用成本低廉的自印土坯砖。这样的房屋,建成后下部赭红,上部土黄,虽不美观,但足以抗御山乡的风霜雪雨了和鼠掘猪拱了,除了发地震之外,一家老小住在里面,晚上是很安心的,风雨无忧。
年轻一代的农人们为了追求自家房子的美观,后来多采用外显山墙或全部采用红机砖砌墙建房,“建房没用一块土坯砖”是那时评价一户农家富裕程度的标准。整体采用红机砖,红红的一座房子矗立在村子中,是全家人一种莫大的荣耀,也是这户人家种田种地获得成功的天然标志。
也有农人在一种虚荣心的驱使下,向王榜砖瓦厂欠账买红砖翻修老房。年底,到了约定还账的时候,厂里讨账的人上门了,这人家还没有作好还钱的准备,于是便埋怨起来。在以前的乡间民俗中,有钱不还是不道德的,无钱不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可是这厂里讨账的人道:“厂里是借了贷款搞生产的,是有利息的,要买煤,要用电,现到时间了,要给工人发工资,要还贷。你约定的时间到了,就必须还款的,这是没有任何情理可讲的。”因为这间砖瓦厂的缘故,许多农人们才搞明白,欠条是不能随便写的,到期必须偿还。从此在他们的脑子里,建立起了贷款与利息等等现代化的概念。
很多农人早晨在田野里巡视禾苗,或是上午劳作累了之后,从田畈绕路去砖瓦厂,去看那生产的过程,去听各类买卖的信息,在这里,头顶没有日头暴晒,腿上没有水田里的蚂蝗咬,和种田的辛苦是不一样的,每个月都有工资发,和种田相比,收获的周期也大大地缩短了许多,在这里工作,看来还真是有另一种乐趣的。厂里也应时开出了弹性的工作条件,农闲时间大量要人,于是很多年轻的农人们就一边在家务农,一边来王榜砖瓦厂做工人,正式领略了工厂生活的味道,这就为他们今后走外乡,去远方打工,创造了必要的前期适应条件。
王榜砖瓦厂后来因为粘土资源的逐步枯竭,再加上周围各村砖厂的兴起,竞争的激烈,同时响应上级环保的要求,就没再继续办下去了。在它存在的历史时期内,为周围乡村的进步,为乡村农人思维向工人思维的转化,是发挥了潜移默化的作用的。如今,那片曾经机械声轰响过广阔稻田,黑烟飘过蓝色天空的旧址上,是一片现代化的别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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