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码时代语境下的肖像摄影|阿云
肖全
解码时代语境下的肖像摄影
Portraits of the times
文:阿云
十九世纪摄影术的发明,可以说是绘画自身演化的必然结果,摄影与生俱来的“准确、快速、真实”等特性,让摄影与绘画的关系始终笼罩在冲突和影响的循环讨论中。随着“后网络”语境下摄影与绘画的对抗被稀释,科技与艺术、摄影与当代艺术的边界也越来越模糊。从本质而言,摄影是艺术的一种媒介,而艺术则是摄影的一种应用。这看似“鸡生蛋,蛋生鸡”的无休止争论,却让那些尤为“淳朴”、“直接”的摄影作品重新回归我们的视野。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中国摄影获得大步跃进,也是摄影作为一种视觉表达样式,获得相当程度的艺术体制合法性的时代。作为一种以人为主题、处理人的形象的视觉表现样式,中国当代肖像摄影无法不与作为个体的人的觉醒这个时代问题迎面相向。那么,在当下这个“人人都是艺术家,人人又都是摄影师的时代”,重新思考肖像摄影在当代艺术以及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所担纲的角色,无不呈现了我们对于“真实”的强烈渴望。
肖全:瞬间即永恒的心灵捕手
二十多年前,肖全凭借拍摄十余年之久的系列作品《我们这一代》,坐稳了他在摄影圈甚至是艺术界的一席之地。你所能想到的八九十年代文学艺术界风云一时的各色知名人物,共同组成了当时肖全创造的具有社会意义的影像传奇——肖全也因此获得了“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的美誉,坊间甚至流传着“他拍谁那就是谁一生最好的照片”的说法。跟随着岁月的脚步缓步而行,肖全开始将镜头对准身边的普通人,感悟“当下”每一个面孔的“人本具足”。此次肖全在今日美术馆的个人展览“今日-肖全肖像”,以不同于以往传统意义上摄影展的形式,记录了肖全对人类个体完满且平等的认知与尊重。
中国知识分子的肖像
1989年,肖全看到诗人钟鸣、赵野主办的民间诗刊《象罔》第二期封底,那是一张美国诗人庞德的肖像:78岁的美国诗人独自站在威尼斯的石桥上,礼帽风衣,右手持杖,鹰隼一样锐利的眼光和满脸的不平。那一刻,肖全的心里涌起了一个念头,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应该有自己的肖像。于是,他开始为那一代的文艺精英拍摄照片。
10年以后,收录114人的作品《我们这一代》让肖全名声鹊起。2014年冬天,肖全在成都当代美术馆举办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肖像摄影展。顾城、北岛、崔健、窦唯、杨丽萍、张艺谋、陈凯歌、姜文、巩俐、田壮壮、何训田、谭盾、王安忆、刘震云、贾平凹、三毛、余华、格非、王朔……他的镜头几乎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文化精英尽收其中,尽管今天他们已然成为文艺界主流,但在当时却是以疏离主流的形象出现在肖全的摄影中,并以一种难得一见的随性姿态进入了历史。
肖全擅于用图像对被拍摄者进行概括,并能总结的恰到好处。肖全镜头里的三毛,可以用一天演绎一生;肖全镜头里的杨丽萍,可以“旁若无人”地舞动着人与自然的情感;《我们这一代》里的每个人,都代表了改革开放30年来人的个体意识的觉醒。时至今日,每一张照片,仍是那个时代和他们每个人的黄金时代。显然,《我们这一代》实现了肖像摄影的突破,作品中对历史环境的真实展现,对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生动记录,对人性自由和本真的渴望与彰显。在肖全的印象里,他们每个人都在拼命努力地去呼吸新鲜空气,他们使劲儿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去表达他们所认知的世界。
如今,《我们这一代》里的这些照片已然成为一面历史的镜子,照见一个时代的精神及其消逝。如果说历史上遗传下来的宝贵而又简单的普遍法式——文字,解决了中国语言统一上的困难,那么肖全则用传统的摄影媒介,实现了另一种文化之融合性。肖全通过照相机成为“我们这一代”的见证者与参与者,并客观地记录了中国人推开时代之门时兴奋又茫然的表情。
从时代精英到众生相
拍完一个时代的精英,这一次,肖全决定只拍普通人。
2012年,联合国的公益拍摄项目——《我们的未来2032》找到了肖全,这让他第一次将镜头对准了中国大量的普通百姓,挖掘他们身上不平凡的闪光点。2015年,他在昆明拍摄了《时代的肖像》,把以往的肖像摄影做了一个自然的连接。2013年到2016年,他用三年的时间拍摄了一对姐妹:林妲和宛妲,这两个小姑娘身上爆发出的,是一种原发的创造力和灵性。2016年10月底,他完成了洪都的拍摄。同年12月初,从金川归来,时至今日,这个项目依然没有停止,接下来他还会去重庆、成都、深圳等地游历拍摄。
顾铮在《中国当代肖像摄影简史》一文中谈到,“肖像摄影的任务之一即是提升社会各阶层与群体的能见度,展示其存在和生存的状态并引发关注。尤其是处于社会主流之外的人群,更应该通过肖像摄影的凝视获得视觉存档,作为现在与将来之历史的见证。”肖全基于他对于人性的深刻理解,在深入刻画人物形象的外表、探寻人性的同时,在丰富“平民”这个概念的内含方面,在给出当代中国的“社会面相”的拼图方面,无疑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
当现代人迷失在封闭的世界里时,常会感到空虚、不满足、焦虑、恐惧,这类现代疾病在出生、结婚、病痛、死亡等人生重大关头总会感受得尤为明显,因为人们找不到一个神圣标记把这些时刻与超越、永恒关联起来。这时候人们或许会回归信仰,也可能被激发去展开其他内在的精神探索。2012年,肖全在五台山皈依,将摄影从单纯的爱好变为与世界连通的一种方式,也将艺术从二维的精神层面升华为三维的灵性层面。
肖全说,他在拍摄很多人物的肖像时,会突然进入一种完全无我的状态,整个人的心灵放空,身体条件反射式地按下快门。肖全相信世界是有更高维度的,那似乎是一种神秘的空间,它贯穿了人的一生,以及更高的精神世界,如果在某一个恰当的时间,采取恰当的方法,便可以把这些更高维度的世界投影到二维的图像上来。这也就是为何肖全的摄影,可以把整个人生命的面貌完全地展现出来的原因。
人,诗意地栖居
肖全的肖像摄影,总能以一种“形神兼备”的表述方法,抒情地将生活中的烟火气以及诗和远方的理想境界融合于每一张面孔。这不禁让人想起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中反复引用的荷尔德林的诗句:“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肖全镜头下的每一位普通人,之所以如此的与众不同,正是由于他们被拍摄者所挖掘出的“诗性”,让那些无家可归的现代人的灵魂得以栖息。
《人,诗意地栖居》,是德国19世纪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的一首诗,后经海德格尔的哲学阐发,“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似乎成为一代又一代人饱含浪漫主义色彩的共同向往。诗人在希腊文中意为创造者,“诗人”是“创造者”,故“诗性”即为“创造性”。在这里,诗意的栖居乃是存在之敞开、无蔽的状态,这无疑就是诗性。诗性不仅让诗人,也让我们“终有一死的人”能够直观“痛苦、死亡以及爱情之本质”。
肖全曾经拍摄过一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那是一个清秀的姑娘,她的右臂是木头做的假肢,当面对镜头时,女孩的眼神有点惶恐不安。肖全真诚地望着她的眼睛说:“只要我们还有一只手,依然可以抚摸花朵,拥抱爱人。”女孩突然笑了,走到墙跟前把假肢卸了下来,空着一只袖子走到镜头面前,肖全记录下了她坦然自若的笑容。这次拍摄给了肖全巨大的启发,他发现那些最普通的中国人其实是最打动人的。“通过拍摄这些不同的普通人,我想用照片告诉大家:'你是独一无二的,不用去羡慕任何人’。”
伟大的摄影作品最动人之处,在于能够瞬间凝固住对象精神深处复杂的部分——无论这个对象是人物还是自然,对于这种瞬间即永恒的捕捉,也是其他艺术形式难以企及的。现代科技理所当然地重构了人类曾经的精神家园,而人们在忙碌的生活中又常常遗忘了自己已然是虚无的流浪者的事实。肖全的作品所创造的诗性,让平庸的日常得以在艺术的诗意中与自我达成某种和解,而肖全则是一位能够在瞬间捕捉拍摄对象精神深处的行迹摄影艺术家。
高鹏:用心感受每一个面孔
提及肖全,人们的脑海中总会浮现三毛,杨丽萍、北岛、张艺谋等等一系列名人的肖像。他的经典摄影系列《我们那一代》,定格了无数个体生命的缩影,也投射出他对那个广袤、丰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的时代的认知。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却只关注于其作品背后的名人效应,而忽略了摄影本身的问题。已过不惑之年的肖全,已经倦怠一遍遍地讲述他和名人的相遇和故事。那么,今日的肖全在做什么?今日的肖全又在记录着怎样的面孔?
今日美术馆馆长高鹏于今日美术馆策划的展览“今日-肖全肖像”,不同于肖全以往传统意义上的摄影展,他建议邀请每一位参观者以自拍的方式参与到展览当中,并在今日美术馆开幕式上的展区搭建起了摄影棚,肖全为现场观众进行了拍照。在两个月的展期中,肖全每周都会从提交的照片中选取7张新面孔亲自进行拍摄,被选中的这些观众,都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肖全将用他的镜头,去记录他们当下的这一刻,而肖全的团队,会随着这些面孔跟踪记录“他们这一代 ”的故事。正如肖全所说:“你是人类的一员,你是独一无二的,是人本具足的。”
此次展览,策展人高鹏分别从肖全的联合国公益拍摄项目——《我们的未来2032》、云南系列、林妲和宛妲姐妹的系列,以及川藏系列作品中挑选了部分作品进行展出,主厅则是现场拍摄的作品。出于对展场节奏的把握,高鹏在展览开幕的前一天做了回“坏人”,他撤掉了很多预计展出的经典照片,集中节选了关于面孔的作品。在高鹏看来,一场展览的质量不在于展品的数量之多,而是在于每一张照片的力量,有时照片过多反而会削弱力量本身。
在本次展览的讨论中,肖全特别咨询了刘丰老师,他将量子力学等前沿的科学与中国传统哲学,佛教理论融为一体,肖全拍摄的每一个定格即刘丰口中的“当下”。当艺术家立足内心、摒除杂念、将视角置于更高维度时,两个能量波的相遇,所呈现的物和像就会像镜面一样具象地再现出他对这个世界的感怀与思索。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论去诠释肖全一生对生命维度的追求,他用摄影作品告诉我们“不要停止追寻更高维度的修行,以呈现出更具有价值的作品”。在高鹏看来,肖全的“直觉”和刘丰的“高维度的投影源”是肖全捕捉生命瞬间的第一动力。
无论是摄影还是绘画、雕塑、影像、装置,在当代艺术的大环境下,都只是艺术家的创作手段和媒介,这种看法已经成为一种共识。因此,高鹏认为与其用摄影师来形容肖全,不如称其为艺术家更为准确。艺术表达与艺术家的内在息息相关,世界在肖全的眼中,永远充满美好,即使在干涸的沙漠里,他也能捕捉到灵动的瞬间,而那些路人的匆匆脚步与迷茫眼神,也被他的镜头定格为刹那的永恒。肖全眼睛里的清澈,总能过滤掉这世界的悲伤与罪恶,留下的,只有纯真和淡然。
如果说《我们那一代》代表了一个时代群体的集体记忆,那么“今日-肖全肖像”的展览,则是通过肖全的镜头,把每个时代都有所记录。因为,“每个时代都是最好的当下,每一代人都是可爱和富有生命力的。”就像奥德修斯·埃里蒂斯的那句诗:我们讲述生命,我们前行,同时告别它正在移栖的鸟群,我们属于美好的一代人。那样美好的一代人,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