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解谜游戏
“思维是忘却差异,是归纳,是抽象化。在富内斯的满坑满谷的世界里有的只是伸手可及的细节。”(《博闻强记的富内斯》)
1.没有抽象概念的世界
博尔赫斯设计了一个没有抽象概念的世界,存在于小说人物富内斯脑内。富内斯记忆超群,凡过目之物便不会遗忘。起初他只是利用记忆力充当“活钟表”,为人们报时。坠马瘫痪后,他开始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纷繁、那么清晰,以前再遥远、再细小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晰,简直难以忍受。”
在这种状况下, “我们能够充分直感的形象是黑板上的一个圆圈、一个直角三角形、一个菱形;伊雷内奥却能直感马匹飞扬的鬃毛、山同上牲口的后腿直立、千变万化的火焰和无数的灰烬,以及长时间守灵时死者的种种面貌。”这确实是记忆的垃圾倾倒场。
为了整理记忆中无数纷繁杂乱的细节,富内斯·伊雷内奥想出了一种方法:给一切具体事物编码:“他用马克西莫·佩雷斯代替7013;用铁路代替7014;路易斯·梅利安、拉菲努尔、奥利瓦尔、硫磺、驮鞍、鲸鱼、煤气、锅炉、拿破仑、阿古斯丁·德·贝迪亚都分别代表一个数字。”
此种“记忆法”不是为了方便记忆。富内斯过目不忘,不需要增强记忆的方法。他只是为了将繁多的记忆简化罢了。但这企图明显是徒劳的。连一只狗的不同角度的形象都有无数种,又如何能将世间万物都编上号?
富内斯瘫痪后躺在阴暗的房间里一只小床上,整日一动不动瞅着蜘蛛网或仙人掌。细节占满了他的大脑。或许即使没有瘫痪,他也没有能力走出门,去承受外面更多的视觉或听觉带来的海量信息。
2.被构建的人类世界
人类认识世界,需在经验基础上进行归纳。经验到的事物,往往只是某些点或面,而难以获得其全部知识。杂乱芜杂的经验如同初级原料。通过归纳,人们将事物进行分类、将事物间的联系进行总结,从而获得事物整体的认知,进而依靠假设或已验证的规律进行演绎推理,以探索未知。
由此可知,人类关于世界图景的知识,或世界观,是由以下两类意识材料构建的:①实际经验到的事物。可分为两类:
a.由人体感官获得的直接信息,如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所获得的光影、形象、声音、气味、酸甜、软硬等;
b.记忆中重复出现的现象,如太阳从东边出来,手靠近火焰总会被灼痛等;②虚构的知识,如:打雷是神灵的震怒、道德来自上帝的约法、国家、民族等。
囿于活动范围,每个人一生能亲身经验的事物及其有限。人们获得的大部分知识是间接的。如“地球绕着太阳转”,并非我们的亲身感知,而是间接知识。但即使将全人类的知识都凑起来,也无法覆盖全宇宙,充其量只能织成一小块残缺的、盖不全地面的地毯。然而,出于对完整世界的渴望,人们需要被告知“世界是什么”。找到的方法是用虚构知识去填补。
自文明诞生以来,人类世界就是用“真实”与“虚构”拼接起来的。这里所说的“人类世界”,是与“物质世界”、“精神世界”不同的概念,是两者的结合体。人只能生活在“人类世界”中,唯有它是完整的世界。
物质世界(或说“感官世界”)是残缺的(因为如上所述,人类能感知的范围是有限的;人直接接触的物质世界不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观),身处其中的人犹如井中蛙,看不见完整的天空;
“精神世界”则是不稳定的,缺乏“客观性”或“现实感”(它完全是由潜意识、幻想构成)。
唯有“人类世界”,或“现实世界”,有起源、有历史、有未来。它是人真正生存其中的世界。
3.繁多与单调
一个剔除了归纳或抽象、只剩下差异的细节的世界,便是上面所说的“物质世界”。这里仅有感官存在,没有思维、更无虚构。神祗在此无处容身、意义在此饥饿而死。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在物质世界中,此类疑问无从谈起。因为发问者被消解为物质世界的观察者,而物质世界只存在变化,不存在方向。风吹水皱、雨滴石穿、云飞影暗、日升日落,到底有什么意义?宇宙本身要走向哪里?水流、石头、风云等等自然物,时刻发生变化,由一种物质转变为另一种物质,它们“一生”的目的是什么?显然这种发问是徒劳的。
唯有人的自问才是有意义的。人的世界因虚构而完整;这完整的人之世界,本身也是人自身怀着某种目的去建构的。例如,人总希望自己的生命存在着某种“意义”,因而虚构出种种神话、宗教、哲学、文化等言说,去解释、去填补出一个“完整的世界图景”。
在《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中,“真实”排挤了一切虚构,世界被繁多的细节所挤满,人的意义无从勾画。
读者也可试着反向思考:倘若世界仅剩下抽象或虚构,没有了细节或真实,又是怎样一番情景?
那必然是单调乏味的。如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一般,仅剩概念,了无生趣。人变成了概念的排泄物或残渣。
繁多消解意义,单调吞噬生趣。
4.迷宫寓言
博尔赫斯曾转写过一则关于迷宫的寓言:两位国王各自声称造了迷宫,请对方进去体验一番。一个是精妙的人造迷宫,一个却是广袤无垠的沙漠。人造迷宫固然复杂,沙漠却寓涵着“无限”。
若将人生、将世界比作迷宫,这是哪类迷宫?是复杂,还是无限?抑或既复杂、又无限?沙漠简单却无限;复杂是多个简单的集合。人造迷宫体现的“复杂”,本质上是“繁多”,而沙漠是“比多更多”的“无限”。富内斯陷于其中的,正是无限,犹如那位被抛入沙漠的国王一般,在无休无止的细节中跋涉,永远也走不出去。
抽象意味着体系化,体系化意味着方向性。无限的物质世界没有方向,犹如沙漠中容易迷路一般。
“他是大千世界的孤独而清醒的旁观者,立竿见影,并且几乎难以容忍的精确。”作家这么评价他的小说人物。他似乎已丢失了自主权,成为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附庸;犹如沙漏般,现实世界像沙粒一样朝他涌来,他只能被动地承接:“在它们的摩肩接踵的高楼和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谁都不像在南美洲城郊的不幸的伊雷内奥那样日夜感到沸腾现实的纷至沓来的热力和压力”。
因为富内斯丧失了虚构的能力;前面已经分析过,虚构是人带着目的去构建世界的活动。这意味着“虚构”恰恰蕴含着“自由”,毋宁说,“自由”之概念本就是“虚构”的。文明中“虚构”的部分,往往是其生命力的来源。
物质世界,或宇宙,是无限的;“虚构”在广袤大地(物质世界)上划出一个圈,宣称“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其实人类已认知的世界相对于宇宙本身何其狭小,但我们视乎常常有某种错觉萦绕脑际:已经了解了世界的全部或至少是其大概形态,那些未知的部分无关紧要;可恰恰是这种自满使人不至于在“无限"之中迷惘、失去方向);因此“虚构”构造了“有限”。
“有限”给予了“意义”或“目的”,令个体可以在短暂的梦幻中幸福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