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转世痕迹
我的妻子在十六年前死于一次意外。
很惭愧,真的很惭愧,当她的躯体扭曲着顺那坚硬的石阶直滚落到底时,我正握着手机,和刚刚取得通话的朋友说笑。
她的头重重撞击地面的刹那,眼睛是瞧向我的,而她意识消失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多半就是我正带着滑稽的笑容看过去。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甚至感受到她在危难时刻因目睹我脸上的笑容而产生的凄凉和愤怒。
我也不是第一个跑过去的人。
旁边的几个男女越过我去帮她时,我还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呆呆地看着一个中年男人托起她的头,用一条围巾裹住她头部的伤口。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成默片,直到几秒钟后耳边一个女人发出了尖呼声,我才重新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地跑下台阶,生气地推开那个男人。
这一推,我的气力耗费殆尽,我一下瘫跪在了地上。
那晚,我表现得像个废物。我不知道怎么去照顾已经昏迷的妻子;救护人员到来后,我已经没有任何气力去帮忙做任何事情,我从一边被推到另一边,从这边又被推向那边。
我麻木地晃动着。
现在回想起这一幕,我的心头犹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焦急,还有夹杂在这阵焦急里的冰冷绝望。
妻子的生命最终没能挽留住。她那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而这双眼睛最后所见的东西,就是我那不合时宜、可憎可恶的笑!
我们曾设想,临死前双眼所见到的该是虽伤感但却安静幸福的一幕:已经成家的子女们围绕在身边,我们在安慰他们最后一番后,永远合上眼睛——
可惜,天意弄人,不,是我太蠢了!居然让妻子离世前看到了那么滑稽的一张面孔!
于是,我晚上常会梦到倒在地上的妻子。她的双眼微睁开一道缝隙,里面的眼珠已成毫无生机的灰白色;作为人仅剩的生机都活跃在她的发丝里——这些发丝在她头下的血泊中张扬,挣扎!
我一步步靠近她,小心,惶恐,但又有所期盼。
她的双眼猛地瞪开,那道微小的缝隙骤然裂变为疯狂狰狞的圆形,里面无神的眼球忽地射出两道愤怒的目光——
是的,就像我设想的,她在怨我。
大概是受这种悔恨情感的影响,妻子去世三年后,我开始对转世轮回这种事情感兴趣。当然,我不是基于一种宗教目的去探寻这种论题的。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倾心于证明轮回的存在,也竭尽全力、倾尽所有在找一个人!
这个人,或许就是我妻子的来生——
多么虚无飘渺的想法呵!不过我不在乎,你听说过“病急乱投医”,你自然知道,其实这时将病治好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目的了。我需要找一种寄托、一种释放!否则,“急”,会让人疯掉的!
而且,我前期收集到的资料显示,事情也并没有悲观到让我觉得它飘渺到绝不可能的地步。
很多地方都出现过有人脑海中遗留前世景象的情况。这些人或者是可以讲述已经几百年没人用的语言,或者可以在乐器上演奏难度大而本人又没有学会的曲子。
更为要紧的是,有的人,居然把他前世所经历的事情带到今生——他可能会莫名地被一种情绪、情感包围,认出从未见过的人、从未去过的地方。
有人甚至把前世的伤口带到今生的躯壳上。比如,有个人记得他前世是被子弹打穿头颅而死,而如今,他的头上,居然极为吻合地有进弹孔、出弹孔两个伤疤!
看到这种实例时,我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我相信,是带着几分惊恐地相信:妻子磕破的伤口,可能会在今生她的躯壳上,留有一道疤痕——
当然,也可能没有这种疤痕。一切只是我的祈望,我祈望,如果让我见到妻子的今生,一定要让我一眼认出她来!
我收集、甄别了上千条此类信息,真真假假,各式各样。在这一过程中,我又不断学习相关心理学知识,有时还可以帮助有此方面困惑的人认清现实。
渐渐,很多人都知道了我的名头。于是,与刚开始时四处打听此类案例不同,很多人开始主动联系我,主动向我讲述他们或真或假的“故事”。
那天,我的手机突然响起。
上面显示的虽然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但不知为何,当我见到这串数字时,内心竟升起一种奇怪的感受。
对方是个女孩子,听声音感觉她有二十几岁的样子。
她先是客气两句,之后便说自己叫戴婉婷,是从朋友那里得知我的联系方式的,然后,她希望帮一个人邀约。这个人对一些事情感到困惑,而这困惑的事情,是关于前世的;而很多事情这个人似乎又不愿对她和家人讲,只好寄希望于我能帮助这个人。
她大概也从她朋友那里得知我对“转世遗痕”感兴趣,是以,结尾的时候,她刻意说了句:“有块伤疤是最困扰的。详细的情况,见面细聊。”
我一直在倾听,当她说到伤疤时,我居然倏忽间走了神,眼前出现的是亡妻的面孔。后面她再说什么,我居然丝毫都没留意。
我急于见面,直接将事情安排在隔天下午。
当天,我辗转反侧,几乎整夜未睡,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睡了会,但刚刚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妻子的面孔。
我感到一阵久违的悸动。于是我早早收拾好一切,专等这个特殊访客的到来。
当门铃响后,我整理下西装,心跳加速但却尽力装出镇定如常的模样走到门前——
打开门时,看到的,是一张五十岁左右男人的面孔。
我惊讶地瞪圆双眼,随后意识到,是我自己将事情向妻子身上联想得过头了。我说服自己恢复之前在面对类似客人时的礼貌和理性。
他开口说:“您好,我的女儿之前帮我联系过您。她叫戴婉婷。”
我客气地回应:“是的,欢迎你准时到来。”
落座后,我给他端了一杯水,告诉他:“你可以随时开始。”但大概我的内心还是对设想落空感到失望,举止和语气应该没有多么热切。
他似乎感受到这一点,不太自然地四周环视一圈,嘴里先夸奖了一句:“这里可真安静、真舒适。”喝了口水,鼓足勇气似的说:“很抱歉来打扰你,事实上,的确是被这些事情困扰得太久了。”
我回了句“客气”,他却依旧有所迟疑,沉默了半响,最后终于开口。
“其实——其实——在十几年前,我,我曾把一个女人——推下了楼梯——”
我的脑袋中“嗡”得响声!
在嗡鸣声中,我只觉得一阵猛烈而冰冷的眩晕瞬时席卷了全身!
妻子滚下台阶时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每跌落一级台阶,我便听到一声骨骼碎裂发出的脆响!
咔嚓!咔嚓!
不!不!
一定是我又在将无关的事情联系到妻子身亡事件上!
他只是说自己将一个女人推下楼梯,这个女人是什么模样?她年龄多大?她的身形如何?这些问题都还没有答案,我怎么就断言这个人伤害的就是我的妻子呢?
这样的敏感,这样的设想习惯,会让我变得古怪而恶毒!
我尽力遏制着自己大脑的胡乱运转!
但我的眼睛开始慢慢地但极为仔细地朝这个人的脸上盯去!
我看着他蠕动的嘴角,随嘴角蠕动而微微起伏的皱纹,在嘴角皱纹附近闪现的胡茬;我嗅到一股老烟民特有的尼古丁味;我以他的每一丝气息为单位,听他以低沉沙哑声调说出的内容——
忽然,我脑中闪现出一个身影——
在我妻子摔下楼梯后,第一个跑过去的中年男人——那个用围巾裹住妻子头上伤口的中年男人——
眼前的这个人,正是他!
我感到心头血液疾速翻动,我的拳头猛地攥紧!
他推下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吗?
不!我不能做太多预先判断,我只等他自己亲口来告诉我答案!
我的拳头又慢慢松开——
他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但他认为这是我对他所说事情感到惊奇的表现。他只管继续讲述。
“我不是那种变态,我也不是仇视谁。只是因为我有深刻的前世记忆。出生时,我的胸口,就有一道伤疤——”他说着,撩起衣服,将伤疤展示给我看。
果然,在胸口位置,在那已经减却光泽的皮肉上,有一道窄窄的老旧伤疤,但我并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形成的。
“我知道这道伤疤是怎么形成。”他说,“是剪刀。这伤疤是那个女人在前世刺死我时形成的!”
“哎,当时,她和那个男人勾搭通奸,被我撞见了,奸夫转身就跑!我拎着菜刀冲出去追他,却没能追上!拿着菜刀回到家里后,我看她蜷缩在角落,心软起来,我下不去手杀她。我,我就将刀丢在地上,冲上前去,拖她,骑在她身上抽她,打她,用拳头狠狠砸她的头!我越打越生气,越打越愤怒,杀人之心再次恢复过来!于是一把勒住她的脖子,我要勒死她——”
“忽然,我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原来,原来这个贱人,在被我拖过地面时,顺手抓过了一把落在地上的剪刀——她一刀就刺在了这里——”他精确地指了指自己伤疤所在的位置。
停顿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再次开口 。
“大概这种事情总会纠缠不已吧,于是我带着伤疤、带着所有事情的记忆,到了今生,我还在不断找寻着那个贱人!”
我的拳头再次握起!
“那天,我再次从茫茫人海中认出这个女人的今生模样时,我一下就认出她来!我恨得牙齿发痒,悄悄跟在她的身后,在走到楼梯口时,对准她的背影,双手用力朝前一推!她便跌落下去,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当我将她推下楼梯时,我原本认为会体验到报复得逞的快感!但,但我反而只觉得十分难过!我觉得,我觉得我做错了事情,我,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怎么能够这样伤害别人!我怎么能够这样做?!我赶紧跑了下去——”
“第一个跑过去?”我咬牙切齿地将这几个字挤出!但我却将语气调整得极为平常。
“对!我是第一个跑过去的,我觉得我做错了!我赶紧抬起她的头,用围巾裹住她的伤口!”他说着,双手朝前探出,仿佛已经完全重回到当时的情景中!
那条沾满我妻子鲜血的围巾,此时,被折叠整齐,放在用于盛装妻子遗物的箱子中!
“我错了!我肯定是错了!我,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后来如何!我希望没事,我希望——”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隔着茶几猛跳过去,用双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嘴里恶狠狠地吼着:“她死了!死啦!”
事发突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加上我心头的怒火燃烧得极盛,我已经将全身的力气都放在双手上,他根本没办法做出像样的挣扎,除了伸手抓了两下我的头发外!
不知掐了多久,他的喉咙里传出几声吭哧,那乱蹬的双腿便骤然一摊,手臂也重重落在地上!
他双眼暴突而出,嘴巴大张,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继续死死掐着他的脖子,直等我的手感到彻底没有了气力,才将已掐入他皮肉的的手指收回,无力地爬到一旁,靠着沙发瘫在那里。
我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一时没办法复原,依旧维持着张开弯曲的形状。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被这几根狰狞扭曲的手指吓得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
叮咚!叮咚叮咚!
就在这时,门口,门口忽然传来了门铃响!
我又被吓得浑身一颤!
我只期盼那门铃声能自动停下!
我捂住自己的嘴巴,屏住呼吸,希望对方以为房间中没人而离去!
然而,外面的人似乎十分执着,门铃声停了片刻,紧跟着又一声连一声地响了起来!
我用已经没有气力的手将死者拖进卫生间,之后将弯曲的手指与另一只手的手指相互插在一起,忍着剧痛上下来回转动,只听两声骨节脆响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直冲心头,直疼得我半张脸都在抽搐!但那手指终于能微微动弹,我赶忙对着镜子梳理一下头发,跑去开门。
门只打开一道缝隙——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站在那里,怀中抱着几本杂志,另一只手中拿着冰淇淋,整个人看上去活泼而自信。
见门开了,她先是礼貌一笑,然后说:“您好。我爸爸先来这里了。我是戴婉婷的妹妹,我姐姐没时间,所以让我陪父亲来找您——”
我极为慌张地一愣,“哦”了声,随后故作镇定地将门开得大些,说:“没,我今天没有客人来访啊。”
她奇怪地“咦”了声:“那他去哪里了呢?不是说好来这里聊聊他童年时的遭遇吗?”
“童年遭遇?”
她不是特别在乎我的问题,以自言自语的语气说:“就是爷爷奶奶年轻时发生的事情,他总是当作自己前生的经历,最近情况更严重了,姐姐联系了顾先生,希望您能帮忙梳理他的记忆。您是那位专门研究生死轮回的顾先生,没错吧,姐姐是学心理学的,说在这样的框架下,对父亲的记忆梳理更有帮助。”
她的这句话让我心头跟着一颤!
我继续让自己显得镇定地看过去,说:“我是顾回,但今天,的确没有客人到我这里来——”
她的鼻翼轻轻颤动两下。
我立刻意识到事情败露了!
那股老烟民特有的尼古丁味!连我都清晰地嗅到了,她一定能够嗅到!她对这股气味也定然比我更加熟悉!
果然,她神色中闪出几分警觉,慢慢转过身,朝楼梯而去,嘴里说:“那是去其他地方了吗?我去找找,再见。”
我喊了声:“等一下。”随后迈步紧跟了过去——
她慌张了,加快脚步向楼梯口处跑!
我加紧脚步追!
就在我伸手抓向她时,她发出一声尖叫,身子朝一旁躲,同时伸出手来,朝我推了一把——
我立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由楼梯上滚落而下——
之后,我的头撞向了墙壁——
在撞击之后,我的四周都变成了模糊的一片,我只能看到有人正站在楼梯口,她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可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却已然分别不出。
但我心头却清晰感受到妻子临死前的情绪——
现在,她正站在楼梯上,带着笑看向我。
那时,我骤然明白,刚刚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妻子的今生——
我的双眼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