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泰戈尔关于真理的讨论》
爱因斯坦:有同世界隔离的神这种说法,您信仰这个吗?
泰戈尔:这并不是我的信仰。人类会持续地发展下去,没有什么东西是人类的个人所不可理解的,个人正在认识宇宙,这同时也证明了宇宙的真理就是人的真理。
在这里,我要用一个科学事实来说明我的想法。大家都知道,质子和电子构成了物质,在两者的中间,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但是,各个电子和质子之间可能并无空隙,物质也可能是一种连续的东西。同样,两个人之间是相互联系的,无数个这样的两个人就构成了社会。这种联系很有意义,使人类社会具有像生命机体一样的统一性。就像同个人相联系一样,整个宇宙和我们也有联系。这就是人的宇宙。
对上述思想,我从不同的几个方面都做过认真的研究。
爱因斯坦:人们对宇宙的本性有两种不同的看法:
一、世界是依存于人的统一整体;
二、离开人的精神,世界仍独立的存在。
泰戈尔:当永恒的人同我们的宇宙是和谐一致的时候,我们会把宇宙当做真理来认识,不仅如此,这时的我们会觉得宇宙是美的。
爱因斯坦:但是,这些对宇宙的看法都纯粹是您个人的。
泰戈尔:是的,但我认为不会有别的看法。这个世界就是属于人的,科学家的观念就是关于世界的科学观念。也就是说,除了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再也没有别的世界。我们的意识决定了我们世界的实在性。同样地,以永恒的人的标准来说,赋予这个世界以确实性的那种理性和审美的标准是存在的。
爱因斯坦:您的意思就是说,人的本质就体现在永恒上。
泰戈尔:就是这样,是永恒本质的体现。不过,我们要认识它,还需要通过自己的感情和活动。那最高的人是我们需要认识的,这种人与现在的人比起来,没有我们固有的那种局限性。那种不受个别人局限的东西,正是科学研究的对象,科学的真理世界是超出个人的。而宗教会将这些认识的真理和我们更深刻的需要确立起联系;就我们个人来说,对真理的认识具有普遍性。真理被宗教赋予了价值,而我们在不断认识真理,在认识的同时,我们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同真理的和谐。
爱因斯坦:换句话说,假如离开人的话,真和美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泰戈尔:是的。
爱因斯坦:同样地,是不是在没有人类的情况下,贝耳维德勒的阿波罗像也就不再是美的了?
泰戈尔:是这样。
爱因斯坦:我同意你对美的这种看法,但是,你对真理的看法,我是不能同意的。
泰戈尔:不同意?这也是同样的道理,真理也是要由人来认识的。
爱因斯坦:虽然我说不出什么理由反驳你,但这是我的信仰。
泰戈尔:在完美的和谐理想中蕴藏着美,而只有在万能的人之中才能看到完美的和谐;对万能精神的完全的理解力就是真理,在不断犯错,不断积累经验,以及自己的精神不断受到启迪的情况下,我们这些个人逐渐接近了真理;这也是我们能够认识真理的方法!
爱因斯坦:我认为真理的正确性是不以人的是否存在为转移的,对此我确信不疑,不过,我还无法证明。举个例子来说,毕达哥拉斯定理是几何学中的一个定理,我认为,里面的内容就有某种不以人的存在为转移的正确性的东西。总的来说,在离开人类的情况下,假如有一个独立的东西是存在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认为,同这个实在有关系的真理也就是存在的;假如前面的条件不存在,后面也是不成立的。
泰戈尔:真理实质上应当是人的真理,因为它是体现在万能的人之中的;不然的话,我们已经熟悉的这些东西,就不能被称之为真理,起码不能称其为科学真理。我们可以通过思维器官进行逻辑思考,从而接近科学真理。印度哲学认为绝对真理是存在着的,而这种存在这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述的,或者说是个别个人的精神所不能认识的。只有通过个人完全人化于无限之中,才能认识这种绝对真理。因此,这种绝对真理与我们所说的那个真理是不同的,绝对真理不可能属于科学。而真理的本性具有外在性质,换句话来讲,对人的精神来说,它是一种真理,因此这个真理就是人的真理。而绝对真理,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幻觉。
爱因斯坦:依照这个说法,我们是同整个人类的幻觉、而不是同个别人的幻觉发生关系了。
泰戈尔:我们要想认识那个体现在万能的人的精神中的真理,就必须在科学中遵守规约,把受我们个人精神深刻影响的一切束缚扔掉才行。
爱因斯坦:问题的关键是:真理是否以我们的意识为转移?
泰戈尔:实在的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和谐中存在着我们称为真理的东西,你会发现,是我们万能的人决定着这两方面。
爱因斯坦:但是,我们所用的物品,在离开人的时候依然是存在的,这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就有例证。比如,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有一张桌子,难道因为没有人这张桌子就不存在了?我们的这种想法,是为了找到一种合理的方式,以此来确定我们感官所提供的各种材料之间的相互关系。
泰戈尔:是的,虽然在没人的情况下,那张桌子仍然还是存在的;但是,你别忘了万能的精神,感受我所感受到的桌子那个人,一定与我的精神相同,他一定知道桌子的存在。
爱因斯坦:我仍然相信,离开人类,真理还是会存在的;虽然,这是一种得不到解释或证明的自然观。但是,这是人人都会有的一种认识,也许人类刚刚进化时就会有这种认识。我们认为,真理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具有客观性;也就是说,我们的经验、我们的精神甚至假如我们人类已经消失了,它也依然是存在的。不过,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还讲不出来。
泰戈尔:桌子只是一堆木头,是一种外观;换句话说,人的精神里有一种认为是桌子的那种东西存在,假如人类消失了,人的精神不存在了,它显然也就不存在了。这一点是科学证实了的。不仅如此,桌子的基本物理实在性(物理属性)不过是许多单独的、旋转着的电力中心,而这些中心同样存在于人的精神中。
万能的人的精神同个别个人的有限理智在认识真理的过程中,发生了永恒的冲突。在各个领域中,真理的过程认识是从不间断的。不管怎么样,假如有一天,真的有离开人而独立的绝对真理;那么,对我们来说,这种真理也是绝对不存在的。
这样的精神的存在,我们很容易理解,从这种精神来看,事件的连续性只是发生在时间中,而不是发生在空间中,而这种连续性有如乐曲的连续性。实在性的观念对这种精神来说同音乐的实在性差不多,你刚刚提到毕达哥拉斯的几何学,但它对音乐的实在性是毫无意义的。文学作品是写在纸上的,但纸和作品的实在性不可同日而语。假如有一条书虫把书籍咬了,那对于纸蛀虫的精神来说,文学的实在性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是,对人的精神来说,文学作为真理具有比纸本身远大得多的价值。我们来假设一下,假如有这样一种真理存在着,它与人的精神既没有理性关系也没有感性关系;那么,作为一种生物,只要我们还具有人的精神,这种真理就什么都不是,也即不存在这样的真理。
爱因斯坦:我觉得,我在这种情况下比您更带有宗教感情。
泰戈尔:我的宗教就在于我自身的存在之中,就在于认识永恒的人——万能的人的灵魂。我在吉伯特讲座时讲的题目就是——人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