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青葱岁月——知青赤脚医生访谈录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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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生长于美国的90后华裔女孩,喜欢钢琴、游泳,是个典型的学霸。2011年考入美国名校杜克大学读脑神经专业时,从来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这些词。直到高中毕业,她的中文几乎是零,到杜克大学才开始学习中文。2014年暑假,20岁的她踏上了一段非同寻常的旅程:这位中文尚不流利的ABC女孩,做了一件让当代历史学家汗颜的事情:她只身纵横中国数省,遍访近百名知青和知青赤脚医生,为那一代青春作证,为这些口述的历史做出了感人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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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 用 基 访 谈

访谈者:安娜(Anna Quian)

访谈时间:2014年6月7日上午

访谈地点:上海浦东机场附近地质博物馆

在上海做访谈的时候,他总是拿着摄像机或是照相机记录着所有活动的瞬间,被称之为上海知青活动的忠实记录者。为了这次访谈,他特地从家里找出当年做赤脚医生时的药箱,并背着和我一起合影。面色红润的他保养得很好,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已经年过六旬,也无法想象这位上海老克拉,曾经在新疆尉犁县度过了长达十多年的青春岁月……

安娜:您是在哪里插队?

麦永基:我是1966年到新疆去的。那时候中学还没毕业,反正文化大革命了嘛,也不读书了,就跟着年龄比我大一点的人,他们说到新疆去,就跟着到新疆去了,去的是在新疆尉犁县的农垦二师。

去新疆主要是看重有军装发,那时候兵团都发军装的,除了领章帽徽没有以外,就发一身军装,所以跟着去了。我去的时候前面已经有很多批去过了,第一批是1963年开始到新疆去的,我是最后一批,1966年去的。到了新疆之后,在大田里面劳动了一年,也可能是表现好,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就把我抽到团卫生队了。那时候我们没有医院,兵团是算部队编制,都叫卫生队,抽到卫生队从当护士开始学,打针啊,发药啊,干这些事情。

安娜:那年您几岁?

麦永基:那年可能只有16岁,因为我到新疆去的时候才15周岁。在卫生队里面什么事情都要干,照顾病人啊,后来跟着医生查房,跟着他们一起学,进一步的又把我送到师部医院去学习,进修了半年多。回来之后就自己开始干全科了,有一个主治医生带着我,开始查房,开始写病例,阴性病例,阳性病例,就开始跟着他看这些东西了。在团卫生队里这样子陆陆续续也干了四、五年,后来连队需要卫生员叫我去。因为我们的连队跟团卫生队离的很远,有十几里路,二十里路也有,因为新疆的范围很大。我们的点也多,主要有一些牧养点,放牛的,有些机耕队,有些是种菜的,种瓜的,都分散的很,离团部很远的。

到了连队以后就当卫生员,因为我们离团部有将近十公里路,到了连队之后就给我出难题了,他们那些生小孩的都不愿意去卫生队生,都要在家里生,我怎么办呢?我从来没有接生过。后来我把我们团的助产士请过来,到我连队里来让他接生一次,手把手教我,应该怎么处理脐带,产包怎么消毒,很系统的在我面前做了我一遍。这一遍教好之后,就开始放手让我自己干了。从那时候开始,陆陆续续的,难产也处理过,顺产也很多,我在新疆那么多年,可能接生的小孩有一百多个人。就跟着助产士学了一遍,其实也很冒险的,我自己想想也后怕,真碰上大出血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特别是胎盘剥离的话,如果剥离不好,整片给拉下来,你拿棉花堵都堵不住的。

其实我自己想想也挺后怕的,还好在我行医的那段时间里没有发生过一起医疗事故,也没有一起投诉。因为平时,一个是消毒这一关我自己把得挺严的,一定要高压消毒,一定要半个小时,这是最起码的,因为医疗器械用了之后,给你用的注射器不能再给他用。有的连队卫生员就偷懒,换个针头就行了,反正就这么一圈打下去了。我的连队职工有二百多个,家属小孩加起来有四百多人,就我一个赤脚医生。在连队里不管什么时间叫你,你都要随叫随到,这是最起码的。这是我们医务人员的道德问题,我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在连队里面做赤脚医生,365天必须是出全勤的,没有一天你可以休息,我今天不舒服,我说我休息了,人家上门叫你出诊,你不出诊,是不可能的。在连队里面,特别是农忙啊,春耕啊,收割啊,你就要到地里,背着药箱,跟他们一起干,他们干什么活,你也跟着一起干。虽然没有给你下任务,下指标,像割稻子,割麦子,人家割一亩多,我一亩多割不了,我割三四分地可以,或者他们在前面割,我在后面帮他们捆捆,也可以。在田里面尽量帮他们做一点,当时如果有中暑的,或者割伤的,或者被虫子咬伤的,毒虫咬伤的,可以及时处理,及时包扎。

在连队里面除了治疗以外,防病治病也走的比较前面,如果现在流行痢疾,我们会在连队里面给他们熬中草药,预防痢疾,预防感冒。这些药汤都是靠自己,平时一方面采集一点中草药,有的当地没有的,我们买种子回来,自己种一点中药,就是常用的,种了之后,需要用的话,拿出来就可以直接处理了。因为边境地方和农村差不多,都是缺医少药。

安娜:您那个农场在新疆什么地方?

麦永基:我在新疆的,从地理环境上讲叫做新疆尉犁县,靠近库尔勒,离库尔勒160公里,在塔里木河的边上。

安娜:农场都是知青吗?

麦永基:农场和农村的区别是,所有的农场知青叫兵团战士,农村知青叫下乡知青,但都是种地,农场和农村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知青,我们一个团上海知青有两千多人,从1963年一直到1966年,我是最后一批到新疆去的,有两千多个上海知青。

安娜:您接生的小孩都是知青的小孩,还是当地人的?

麦永基:也有当地职工的,也有知青的,也有当地维族老乡的,都有。当地的维吾尔族,因为他们牧民游牧的,有时候经过了,需要看病了,都会找我。

安娜:他们对您的医疗技术相信吗?

麦永基:对,他们很相信我们汉人的医生,都说亚克西,亚克西,就是很棒的意思。

安娜:您干了几年?回上海还做医生吗?

麦永基:我从到新疆去,第二年开始干,一直到回上海,在新疆一共待了15年,赤脚医生干了有14年,一直到我1980年顶替回来,就是父亲退休,我可以顶替,就回来了。

回来这一行就扔掉了,因为你到上海之后,上海顶替是你父亲干什么,你就到他单位干什么。我虽然是学医的行医的,但我在新疆那边也没文凭,也没有考过执照什么的,回来就没办法再干了。

安娜:那边当地少数民族也没有自己的医生,或者医疗方面的人?

麦永基:几乎没有。只要我碰到维族老乡求医,我都给他们看病,因为他们是以放牧为生,搬草场的话,会路过我们这边,大人小孩生病了,或者发烧了,就会主动来找我。一般这些都是免费的给他们处理,不收一分钱的,都是免费的,当时也没有可以收费的项目。

安娜:您当赤脚医生是挣工分还是工资?

麦永基:我们是兵团,没有工分。我们刚去新疆的时候是这样的,按部队编制,实行供给制,月薪分3块,5块,8块,即第一年拿3块,第二年拿5块,第三年拿8块,就是每个月这点生活费,买点牙膏,肥皂,洗衣粉这一类的,真的要抽抽烟就不够了,就这点钱。到三年之后就开始给你核定工资,给你定级,我当时还算好,定的医务,开始拿医务人员的工资了,比一般的农工要高一点。

安娜:你们队里有多少人?

麦永基:400多人。

安娜:就您一个医务人员?

麦永基:对。

安娜:还要参加劳动?

麦永基:对。

安娜:那您很少有休息时间?

麦永基: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一年365天。不要说白天晚上都有人找我,因为很多放牧点离连队很远,他们如果谁有病了,就派一个人骑着马过来叫你,你就得立刻去,让他自己走回去,我骑着他的马往他那里赶,就是这样。所以我们的药箱都是很轻便的,往身上一背就行了。

安娜:是皮箱吗?

麦永基:皮的布的我都有,我们也配了大的皮箱,两层的。我第一次骑马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了,皮箱子里面的东西全部摔光了,找也找不到,一路上撒掉了。

安娜:您刚才说的预防感冒,用什么药预防?

麦永基:预防感冒我们用板蓝根,那时候板蓝根是比较土的,但有一点实效,我就用板蓝根烧汤给他们喝。

安娜:新疆有很多植物,有土方子吗?

麦永基:土方子我没有。因为新疆当地的中草药不是很多,除了自己种一点像曼陀罗,红花之类的。

安娜:其他的医疗,比如打针的那些药,是发的吗?

麦永基:每个月我可以到团卫生队去领,用完以后就可以领。但不是给你无限的用,也限制你。比如给你一瓶ABC,一个月给你500片,你用完了是你自己的事,就不会管你那么多了。那时候农场的医务室很简陋,进去门以后,就是一排橱窗,上面放着什么什么,消毒水什么的,里面就有一些小的槽,很简陋。

有一点我说出来你可能还不相信,我从到新疆开始,一直到我回来的前几天,就是回上海的前几天,才刚刚有电灯,我待的连队,全部是点油灯的,就这么辛苦。那时候电线没拉进来,十几年,只在团部卫生队才有电灯的,因为要做手术。

安娜:连队有吗?

麦永基:连队没有的。

安娜:您手术也做过?

麦永基:手术做过,一般的阑尾炎开刀、胃切除都做过,胃切除算大一点的手术,一般阑尾炎是经常做的,小手术。

安娜:自己一个人做?

麦永基:没有,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做手术,哪怕阑尾炎我也没有办法做,最起码要有两个助手给你拉钩,我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做。一般的缝合伤口,这个是太小的事情了,这是经常碰到的,你需要消毒一下,缝合针,缝合线,就可以自己缝了。

安娜:您从团卫生队到连队条件差别很大啊?

麦永基:对,从团卫生队到连队,当然肯定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原来在团卫生队,我可以穿着白大褂,到了连队之后白大褂没有了,还要背着药箱,整天出诊,整天忙着处理日常的病号。当时是有点想不通,我本来想当护士,跟着医生,先学医生助理,自己可以当医生,一点点可以升上去。一到连队当了卫生员,你今后的机会就少了,再说到了连队里,光处理那些日常医务上的事都处理不完。有时候只能自己看书学学各个科,经常碰到的情况自己也学过一些,充实一下自己。因为我不是卫校、护校毕业的,有一定专门的医学基础知识,等于是半路出家,什么东西都要从头学起。但是让我最感幸运的是,我行医的十几年当中没有发生过一起医疗事故,也没有一起医疗投诉,就是说跟他们处的都很融洽。

安娜:真的了不起,您的心是很细的。

麦永基:我这个人是很仔细的,因为那种条件下拿错药是很有可能的,我医务室里没有电灯,就一个煤油灯,药品又长的都差不多的,倒出来的药片大小也差不多的。一定要很仔细,不仔细不行,拿错药肯定就给他吃错了,后果可怕。

安娜:您遇到的比较严重的病是什么?

麦永基:有一次比较突然的有一件事情,我有一个病号忘了是什么病了,一直在团卫生队打青霉素,后来从卫生队出院回到连队,就带着青霉素回来了,到连队来让我继续打。这个青霉素可能有两天还是三天没有连续注射,当时我跟他说,回来了找我打,我必须要做皮试,青霉素皮下试验是最起码的。他不情愿,我坚持要做一个,说如果你是连续打的可以不做,但你隔了几天没打了,你如果要我打,我必须给你做个皮试。结果我给他做了一个皮下试验,皮试刚打下去,他就摔倒了。很悬,我幸好没有一针青霉素下去,否则就要了他的命。他是被我急救活过来的,后来他还很感谢我,说还好你没有给我打下去。农场经常有病人拒绝做皮试的,但我一直坚持。

安娜:您做过最大的手术是什么?

麦永基:我做过胃切除。

安娜:那要缝很多针?

麦永基:那是小事情,缝针那是手术最起码的事情,哪个手术不要缝针?

安娜:生孩子也要缝针?

麦永基:剖腹产肯定要,就是顺产会阴都要缝合的,你如果生第一胎的话,下面裂到肛门口,都是用羊肠线缝的。

安娜:卫生室有多大?

麦永基:就一间,很小,十二三个平米。

安娜:您住在旁边吗?

麦永基:是这样的,一个房子中间隔断,一间是医务室,一间就是我家了,就是住在一起的,就是这么一间。

安娜:有没有记忆深刻的治病经历?

麦永基:有一次我在从乌鲁木齐回上海的火车上还接生了一个小孩。那时候是七几年,可能是1975年或1976年在回上海的火车上,喇叭里面广播有人要生小孩了,可能经过的那个地段人很穷,有一个女的30多岁,破衣烂衫的,手里面牵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挺着大肚子,已经快生了,就是这么上的车。据说列车员曾阻止她,就怕她生在火车上面,不让她上车,她又是哭,又是闹,还是上了。因为我们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火车,路上要走三天四夜,后来经过哪个站我不记得了,孕妇肚子疼了,羊水破了,广播里说有人要生小孩了,谁是医务人员请出来帮助。很急,我就去帮助了,他们一看说你怎么是个男的?我说男的怎么了?我也是干这个工作的,也接生过。好在火车上还有卫生包,有止血钳,剪刀,消毒的纱布,和缝合线,这些都有。消毒之后就开始给她接生了,已经见红了,后来还是给她很顺利的接生下来,是个儿子,那个女的高兴死了。我这时才发现,她原来带上车的两个都是女儿。后来列车长专门招待了我一顿饭,这一顿饭是那个时候我能吃到的最好的了,就是一个荷包蛋加面条,火车上招待我的,免费的。

安娜:您在农场的时候大家都很尊重你吧?

麦永基:对。

安娜:他们对您是什么态度?

麦永基:他们对我,就像亲人一样的,因为在新疆这个地方,相互之间你有困难我帮你,我有困难他帮我,相互帮助。因为我在那边体力不行,冬天要打柴火,我打不动,他们就帮我打柴火,找一大牛车,去上四五个人,到外面打一车柴火,结结实实一车拉回来给我,不让我操一点心。

安娜:跟您当赤脚医生有关系吗?

麦永基:那肯定有的,人家想和你关系搞好的,生病的时候你给他吃好点的药。他们有种的菜,或者好的东西,收下来第一个想的就是赶快给你送点去。

安娜:谢谢麦先生,给我讲这么多。您的谈话资料,我会用在研究报告和书的出版中,可以吗?

麦永基:可以,没关系。来,我们一起照个像。

访谈者简介

安娜(Anna Quian)

1993年生于美国德克萨斯州理察逊市,美国杜克大学脑神经学和东亚研究双学位荣誉毕业生,现就读美国杜克大学研究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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