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印:黄牧甫“颐山”

今天我们读黄牧甫的一方印。原因有二:1、前天,我在文章里推介让学工稳印风的朋友从黄牧甫入手,因此需要对他多作了解;2、另有朋友认为黄牧甫的印没啥可学,就是把线条刻直、刻光洁罢了。这是不正确的看法,所以需要纠正它。
(黄牧甫像)
作品最有说服力,所以,我们要读黄牧甫的印。
一、“末伎游食之民”的学印经历
黄牧甫生于1849年,你看,这个时间点,基本就是鸦片战争时期,这是一个国弱民贫的时代。他出身在安徽黟县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其父黄仲和擅长篆学,所以他从小就受影响。到14岁时,太平军与清军在他的家乡争战,为了生存,他只好离开家乡去了南昌。到南昌之后,主要的营生就是随同兄长开照相馆,但并没有间断操刀治印,直到34岁离开南昌去广州。
(黄牧甫:末伎游食之民)
这一段时期是他的篆刻入门期,翻翻他早期的《心经印谱》就会知道,这段时期的黄牧甫,所学甚杂,他的作品里,既有浙派的东西,也有邓石如的东西,甚至浙、邓两派的印家,他也不只学其一家,丁敬、陈鸿寿、邓石如,吴让之……看到谁就学谁,甚至作品中还有工匠式的俗品,没办法,他这一段时期,是真正的“末伎游食之民。”要生存,流行的东西他必然躲不过,此时的他,没有真正学习汉印,他对汉印的理解,多从浙派作品中辗转而来。
到广州之后,黄牧甫眼界大为开阔,他一方面专心致志学习吴让之,一方面开始有机会真正临摹秦汉古印,在这两年的时间内,他既学到了吴让之极其熟练的“冲中带披削”的篆刻刀法,又在汉印中得到了平正质古的气息。
(黄牧甫印面放大看刀痕)
36岁时,他得到了到北京国子监南学学习金石之学的机会,在近三年的时间里,他在当时全国最高的学府里,吸收了金石学的营养,同时也见到了大量的金石文字、秦汉印章古器物,由此眼界大开,他开始了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也同时渐渐从吴让之模式中跳出来。此一时期的作品,既有爽骏、明快,追求光洁爽健的线条,又极富高古金石之美。
(黄牧甫的边款)
约四十岁上下,黄牧甫在篆刻上终于有所突破,或者说他自己风格终于形成,总结一下,大致得益于师法吴让之的基础之上,在见识大量的金石文字、古玺汉印的过程中,以多年的篆刻实践作铺垫,以及对赵之谦深入的研究和取法。
二、黄牧甫印风的源头
黄牧甫印风的真正源头是赵之谦,沙孟海在《印学史》一书中,直接把黄牧甫乔增劬附在赵之谦一章之后,具体的结论是:吴熙载(让之)、赵之谦两家不约而同地分头发展邓派印学之后,全国学者无不抛弃旧法,竞效新体。按其实际,吴熙载纯从邓出,赵之谦兼师徽、浙两宗,不以邓派自居,我们看来,他的主要精神还是原本邓氏。黄士陵远宗邓氏,近法吴、赵,寻其气息,倾向赵之谦为多。”这是名家的结论,实际上,黄牧甫在印章边款里也多次提到赵之谦,比如:
“仿古印以光洁胜者,唯赵撝叔为能,余未得其万一。”(寄庵)“赵益甫仿汉,无一印不完整,无一画不光洁,如玉人治玉,绝无断绝处,而古气穆然,何其神也。(欧阳耘印)再比如:印人以汉为宗者,惟赵撝叔为最光洁,鲜能及之者,吾取以为法。”(臣锡璜)“赵撝叔以椎凿法刻‘福德长寿’四字,牧甫仿其意。”(福德长寿)……
(福德长寿:刀法爽利,印面光洁)
他时不时就会有一方印提及赵之谦,现在我们看黄牧甫的印,其光洁的印面风格,疏密强化的章法,都来源于赵之谦。
更重要的是,他借鉴了赵之谦“印外求印”的创作模式,他以赵之谦为起点,更广泛地印外取法,将吉金文字纳入印面,并以之与古玺、汉印等古典实用印章文字多方取法,最终形成了自家印风。
我们说黄牧甫的印好,不仅是因为他的线条刻得直,还有看他印面所蕴含的丰富的金石气息(这个气息的形成,非长期熏染与练习不可得),同时还要注意他把吉金文字与古玺印式相结合的能力与创新精神。
今天我们要读的这方印,就属此类作品。
三、一方“古玺+金文”印
今天要读的这方印,以古玺三晋阔边细朱印式为样式,以金文文字为入印文字:
(黄牧甫:颐山)
1、方圆结合
我们无数次提到一方印中的方圆元素兼具是一方印的综合审美特质,无方则无骨力,无圆则失妩媚,同时,篆书本身是圆,印章形式是方,“方”和“圆”这是一对在篆刻创作中时时要在脑海里谨记的两个字。
具体到这一方印:“颐”字多用圆笔,“山”字多用方笔。但方与圆并不完全生硬,“颐”字虽然以圆为主,但在一字之中,又有多处方笔结合。同理,山字多用方笔,外部方方正正,细看内部的线条交接处,又处理成圆笔,你看,即便是可以处理成直直愣愣的山字的左右两竖,他也处理成了“铁线”一般的富有圆势张力。如图:
(方与圆的结合)
方与圆的结合,才有平正中庸之美,谨记,谨记。
2、疏密
这又是“一对儿”必须考虑的极重要的篆刻概念。这也是邓石如、赵之谦之后,被印人们特别强调的章法原理。结合这方印,使用的是金文文字,颐字字形天然繁密,山字字形天然稀疏,他并没有把山字处理得匀满,而是在印的左上角与左下角都留出了面积较大的空地。使整方印“密处不透风,疏处可走马”,为了营造朱文连成一片的视觉效果,山字的中竖使用了金文特有的加粗效果。如图:
(疏密视觉效果)
这方印的疏密是极平常的手段,我们可以理解为疏密在他的心中已经成了不需要特别考虑的章法原则。对于初学者来说,疏密概念却是一个需要着重培养的章法理念。(我们在之前的文章里已经说过,疏密营造手段很多,不只完全依赖于天然字形。请注意回看。)
3、欹侧错落与安稳
古玺印式文字与文字之间基本全靠天然字形穿插依托,但到了文人篆刻,加入了更多的巧思,比如这方印,本来可以平平正正的“山”字,他也刻成了微微向右倾斜的欹侧之势(方法是底横左侧略高),用以与颐字左边的部件形成力量上的对抗,因为中间的这个部件,在金文里太难摆平衡了,它需要从左面横向的支撑。
右部的“头重脚轻”的“頁”部实在难以求得稳定,作者使之平衡安稳的方法,一是上部的两横尽量保持平正,底部的长长的一笔接到了粗壮的底边上,虽然上部枝繁叶茂,到底是有“根”的,求得了安稳扎实。
当然,这方印的安稳,主要还是依托于三晋古玺印式的阔边。厚厚的边框,不仅给不方正的字形增加了约束力,同时也给整个印面赋予了极强的方形印章属性。如图:
(欹侧错落与安稳的手段)
当然,这方印值得一提之处还不止这些,如果往细了读,还有两个小点的跳动与不同形态;边框内沿的光洁与求变(右上与右下的细节)等等。
(黄牧甫的印面)
看完今天这一方印,你还觉得黄牧甫只是把印刻得光洁,把线刻直那样简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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