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二(选自《腋下夹着一本袖珍书的异乡人》)
词语中有恶存焉。
词语伤人,又格外体恤人。
奥秘存于其诡秘的举止中。
我们知道空气是一道光;是虚无的斑驳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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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哲人写道:“情感是可见的么?有情感的灵魂可以通过躯体表现或揭示出情感的厚重或虚浮——呻吟或微笑——从而让他人得见自己的情感;但纯粹的情感本身——欲望、魅力、反叛、拒绝或遗憾——则是不可见的。
“目光是可见的么?是的,目光能见到一切,反过来也使自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而为人所见。可目光依旧是不可见的,因为它所见的所有人或物只徒有其表;而外表回馈给目光的惟有缺席,即无限的虚空,在那儿,有争议的图像和面孔堆积如山。
“眼睛之死,并非死于其所见之物,而是死于其永远不逮之物。
“话语是可见的么?自我表达时,由话语构成的形式、风景和色彩在我们眼前滚动,让我们觉得话语可见,但这些形式、风景、色彩只能被我们的心灵接收,只能在其占据的无形空间中被想象、梦想和思考,实际上它是不会让我们看到它的。
“某种无形之物将堆积如山的财富向我们揭示出来。而我们的言说和书写,无非是在黑夜中清点这些隐藏的财富。
“声音是可见的么?我不仅听得见自己的声音。还能看得见它。
“我之缺席的喧嚣图像。
“脸是可见的么?或许我们正是藉其原初的不可见性——即上帝之脸的不可见性——徒劳地试图察看那张脸的轮廓。
“真正的脸存在于与之同在的非相似当中:一张精心打造的缺席之脸。”
他说:“必要的话语首先是已参与的话语——通过其自身的介入而让我们参与其中。客观共谋之话语,融洽亲近之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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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的特征。它所希望的色彩都能在犹太教中找到,还能找到异质石性的那种深重孤独和无法以岁月度量的忧伤。
“'我’特指异乡人。我们说:'我’,这个代词一出口,就为了一个说不出口的'我’把我们抹掉了,而我们才是这个'我’的正宗和主音的标识。严格说来,我们甚至连'我们’都不能说,因为那是在不牵扯他人时凑合用一下的提法,而'他人’对其自身和其他人而言,都已然是异乡人。
“有一次他对我推心置腹:'我每天自问:异乡人是怎么回事?我们是怎么让自己觉得——而不是让他人觉得——我们是异乡人的?我们怎么可能是为了他人而不是为了自己而拥有了一个名字、一张脸的?谁在骗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因为在我们眼里,异乡人并非一开始就是异乡人,至少是一个为了在他本人眼里不被看作异乡人而奋力抗争的人。
“'我之所以与社区、集体、社团、团体和大小群体始终保持距离,就是因为我内心里深知,必须尊重异乡人,而且正是托异乡人的福,我才能期望成为我自己并被他人认可。
“'我首先质询我,这正是此两种可能性之间的较量。’
“他又接着说道:'通常情况下,每当某个初识者出于礼貌或好奇与我攀谈时,我都对他急欲与我交谈大惑不解,好像他是在急于与自己交谈,好像我遽然变成了他自己似的。
“'真实的话语绝无仅有、不可分割,因而纯属于个人。
“'难道所有真实的对话只是两个人之间流动的独白么?只是相互的贡奉么?’”
穷人是少数。大多数人总会组成生活条件优渥并享有特权的社群。
强对弱。
圣者特立独行。哲人生来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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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他的交情是怎么开始的?”
“这个故事可太长了。”
“你给他写过信么?”
“他说他手里有我几封信。”
“然后呢?”
“是这样:这份交情源于我对他的作品兴趣日增;我读他的作品越多,就越是远离自己,这是与他交往的必然结果。我模仿他的举止、他的词语;我接受他的幻觉,消除他的失望。
“我必须聆听他,在他的寻觅和漂泊中亦步亦趋地追随他,而且,为达到这个目标,我把自己的生命一笔勾销了。要想聆听他,就得放弃自我。”
“放弃自我?”
“无论肉体还是灵魂都要统统抹掉。抵达虚无。”
“难道要与他融为一体,让自我永远消失么?”
“投注于虚无。最终成为乌有之人。重获开端——这个开端即为虚空。从零开始。
“虚无乃个中关键。是它开启了未知。
“哦,空无,它比太阳还要古老。
“人类的诞生。”
“他对你的影响那么充满理性、卓有成效且意义深远,所以你只有摆脱自己才能全盘接受么?
“是为了清空一切,再注入虚空么?”
“与其说是影响,毋宁说是默契。是契约。
“死亡中,若不为以取自火中的一句话语去交换熊熊烈火中的一句激昂的话语,写作还有何用?
“以已燃之火交换烈焰中盗取之火。
“以地面之火交换升腾的蓝天之火。
“以奴役之火交换征服之火。”
“这就是火的历史?”
“我们的历史。”
在仿效中要当心无法仿效之物,它既可增光又能添乱。
他说:“结合难道仅仅是两类孤独——这两类孤独都对孤独恐惧尤深——的共融么?虚空是虚无的现实,同时,一切不过是非思想模糊的面孔。
“没人能区分这二者。”
他又接着说道:“那位哲人的感知令人心寒:一切中,他只能看到虚无;虚无中,他只能看到一切。
“于是那位哲人啜泣起来。”
“他总是竭力挑战对话者并使其无言以对。某日下午当我们一起散步时,他对我说:'我如果打算和某人见面,通常会让他确定见面地点,因为我总怕误导了他,比如说,我若是搞错了城市或国家该如何是好?
“'把我的地址给他则是另一个问题。’
“我回答他说:'你的地址就在电话簿里呵。’
“'电话簿里确实有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可那真是我的名字和号码么?我们都靠各自的名字结识彼此。但它们真的属于我么?我真的是我家族的姓氏所赐予生命的那个人么?
“'如果我可以质疑证明我活生生存在的那份文件的真实性,我正好可以问问隐藏在自己这个假名之下的究竟是何许人?除非这个名字像上帝的名字一样内部空空如也,否则它只能意味着是一处为他人预留和保管的所在。
“'可问题依然存在:一个人除了名字,如何能证明自己就是那个人?
“'异乡人或许就是这种其身份不被认可的人,我们一直强调他应该有个名字。
“'我便是虚无么?虚无所玩的游戏难道就是这个我么?
“'要说存在,更多的是在说当下成就的东西,而非已经成就的东西,’他又补充道。'我们原封不动地接受了这个既成的世界。它是强加给我们的。它不是创世所生成的那个世界,而是自我不断创造并不断杀生献祭的世界,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异乡人始终把自己置于故事的开端。这一时刻,万物众生和宇宙的链条就与我们的死亡紧密相连了。它独立于当初的持续时间。
“'存活。哦,源头。所有出生都是光芒四射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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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期待异乡人。惟有异乡人抱有期待。
“切记:严格说来,看待异乡人之道就是或许本无异乡人。
“成为异乡人中的异乡人,意味着同时还得对他人的异乡性保持异乡人的态度。
“反过来说,尊重其特异性,意味着他也要表现出对我们的认同。
“一棵树与另一棵树虽彼此陌不相识,但树与树同在,就可以扩大森林的面积。
“一个人如果执著于'一’,执著于成为唯一的、特异的那个人,他便知道自己是一个异乡人;如果他认可此点并极富修养,便已经为接受'我’的到来而为自己——也为我们——做好了准备。
“主格的我并非宾格的我。主格的我是一粒种子;而宾格的我则是播种的土地。”
“'而这,’他说,'就是为什么我表现得既像主格的我又像宾格的我。
“'首次来到这个世界的可能是主格的我。首次感受到这一事件影响的则是宾格的我。
“'但大地才是深渊,而种子则是一片羽毛。’
“关键在于,人能否在这种周期性的勉强允得自由的过程中,用自己的双手自由地打造一己命运。
“我们能否让异乡人否定自我,能否将其强行划归于某种管束之下?——这种管束强调他与他人的相似,并导致他走上了可悲的克己之路。我们曾情不自禁地谴责他,仅仅因为他的'异乡性’之名,仅仅因为他自己号称的这一不准确的、轻率的、难以回避的名字,而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形;他遭受迫害的名义居然是因为一种称号。
“异乡人见证过扎根的脆弱性,因为他本人亲历过在那片动辄生变、翻脸不认人的土地上立足的过程。
“所有土地都在烦扰他对土地的梦想;所有天堂都存在于他的天空。
“犹太人被迫选择了漂泊的生活,但他既不能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他在颠沛流离中委曲求全,他认为正是这种困顿使他成为了他应当成为的人。他无条件地反抗导致其流亡的自主状态,而他将倡导并忠诚于这种状态。
“这种状态向我们展示出一个在极度匮缺中启动的生存计划,并由此强化了犹太人与他人和世界的团结。
“流亡是一所增进兄弟情谊的名校。异乡人便是这所学校里的优等生。
“要在所有这些中断的联系中成为那中断和延续联系的人。如果异乡人便是这四分五裂的地平线上那天意的编织和加固这种联系的人,该会怎样?
“如果所有人都不再认识我们,难道不正说明我们在孤独中小心翼翼地塑造了一张不能复原的脸,而世人都把这张脸看作极具危险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