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传(二)仗剑从军
前情回顾:韩信传(一)淮阴访古
有一件事,是司马迁多方查访仍然没有弄清的,那就是韩信的家世。
从韩信早年的作风和教养看,他应该是贵族出身。那个年代,不有至少说得过去的家世的话,很难做到读书认字,还随身佩剑。如此说来,那位赠饭给他的漂母,称他为“王孙”,或许不仅是客气,而是知道一些他的来历。而之所以有人要来撩拨侮辱他,也是看不惯他如此落魄,却仍然高高在上的样子。
按照很多人简单的想法,他既然姓韩,祖上就来自韩国。那韩国贵族的后代,为什么会到淮阴来呢?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有一点需要说明,战国、秦汉时代的江淮地区,环境和风气,都与后世判然不同。
第一,那时候没有大运河。隋唐以后,大运河沟通南北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但对江淮地区而言,大运河却是一个灾难,这里从此水患频发,环境几乎被彻底破坏。而在韩信生活的年代,江淮之间土地肥沃,湖泊遍布,是真正的鱼米之乡。
第二,后世中国一旦分裂,往往就是南北对峙的局面,淮河流域,就成了南北战争反复拉锯的战场。要想在这片土地生存下来不是易事,很自然就形成了好勇斗狠的民风。战国时期,这种南北竞争虽然也存在,但远非时代主流。所以那个时候,淮阴人总体上性格算是相当温和,相比长江以南的吴人、越人,尤其如此。
事实上,山东六国和西方的秦国的矛盾,是一百多年来时代的主轴。狂热嗜血又所向无敌的秦军,是六国人的噩梦。地理上讲,淮阴属于所谓东楚地区,远离秦国,那个年代,这里不是凶险的前线,而是相对安逸也还算富足的后方。
秦军一出函谷关,首当其冲就是韩国,韩国是被蹂躏最深的国家。所以一个韩国贵族却逃到东方去,也是无力抗秦,只能避秦的一种选择。
然而大趋势终究无法逆转,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一统天下。从此淮阴成了大秦东海郡治下的一个县。这一年韩信最多十来岁,也就是韩信在少年时代,就已经是一个秦朝人了。
到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韩信已经成长为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
这一年七月,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在今安徽省宿州)起义。九月,即已经遍地烽烟。后世人回溯这段历史,自然会认为,会稽郡吴县(今江苏苏州)起兵的项梁、项羽叔侄,沛县(今江苏沛县)起兵的刘邦,是最重要的两支队伍。但当时的历史当事人,却并非这种感受。
山东六国里,赵、魏、韩三晋被秦国摧折太深,燕国则本来就偏远弱小,它们都缺乏和秦国对决的实力,也早已失去了舍得一身剐,要把皇帝拉下马的心气。南方的楚国和东方的齐国,则都是实力强劲的大国。
固然,楚国人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怨念与骄傲,但齐国人也向来自认为,齐国才是最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国家,而且正因为齐国当年几乎是不战而降的,国力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所以,田儋从狄县(今山东高青)起兵,并自立为齐王,才是当时最引人瞩目的事件。
楚地的众多反秦队伍里,项梁固然是主力,刘邦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事实上,对淮阴县来说,最重要的义军领袖,是一个秦嘉的人。
秦嘉是陵县(江苏泗洪)人,听说陈胜起兵之后,也联合一批人举事,把东海郡守围困在郯县。他拒绝接受陈胜的领导,杀死了陈胜派来监督自己的人,到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的一月,听说陈胜已经败死,秦嘉就又立了一个楚国贵族叫景驹的做楚王。
淮阴是东海郡的属县,秦嘉困住了东海郡守,也就是收拾了淮阴人的直接领导。何况秦嘉还立了一个楚王,对那个年代的百姓来说,王号崇高、威严而神秘,有强大的号召力。屈、昭、景是源出楚国王族的三大姓,姓景的做楚王,说起来血统比陈胜都还要过硬一些。
而淮阴少年的心,也终于不安分起来。
也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屠肆少年徐獠,带着自己的一帮兄弟,拦住了韩信。
徐獠开始很客气:“韩王孙,请留步!”
韩信愣了愣:“兄台,有什么事?”
徐獠:“暴秦无……无道,天下苦……苦秦久矣!”这两句话徐獠说得有些结巴,不过他觉得,这样隆重的大事,必须使用这样文绉绉的雅言。
韩信脸上毫无表情:“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獠:“天下人都反了!项梁、景驹也算了,总是哪位王爷、公爷的后代根芽。沛县的刘季,算他娘的什么东西,也反了,还敢称什么沛公!韩信,咱们是不是也干他娘的!”
韩信一拱手:“兄有这样的雄心壮志,韩信佩服!”他起步想走。
徐獠:“别走,我老徐虽然是个杀猪的,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他拔出腰间别着的劁刀,在韩信面前晃着,“哪怕是头公猪,也是寻常的劁了,最好的才留下来做种猪。王侯将相,都是要论种的。要做大事,得有出身好的人带头!”
韩信冷冷看着他:“兄台的意思是?”
徐獠:“我做你的秦嘉,你做我的景驹!杀了淮阴令,天下反秦的豪杰,也算我们一份。”
韩信:“兄台说笑了。”
徐獠:“怎么?”
韩信:“韩信是大秦的顺民,不敢做这样犯上作乱的事。”
徐獠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你一天到晚那副怀才不遇的嘴脸,说自己是大秦顺民?”
韩信:“我是恨得不到朝廷赏识。”
周围的少年都笑起来。徐獠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的兄弟都主张直接杀进县廷,斩了淮阴县令,只要他坚持要找一个出身高贵的人领头。结果却被韩信这样拒绝,接下来这段日子,不管刺杀淮阴县令能否成功,自己怕是要不断被伙伴嘲笑:“你这自轻自贱的竖子”“甘做劁猪的废物”之类的话了。
徐獠觉得火往上撞,他情不自禁举起劁刀,指着韩信的鼻子:“你这么大的个子,又喜欢腰里别一口剑,骨子里却是个胆小鬼!”他一指韩信的佩剑,“不怕死的话,你刺我啊,不敢刺的话,就从我胯下钻过去!”
韩信瞪视徐獠很久,终于躬下身,从徐獠胯下匍匐而过。然后爬起来,不理会身后无赖少年们的笑声,快步离去。
两天后,淮阴县令的心情不错。
他是老兵出身,十多年前灭楚战争中最艰巨的几次战役,他无一例外都参加了,称得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实际上,他习惯了甚至喜欢上那种面对面杀戮的感觉,敌人的鲜血喷涌出来,血花就飞溅到自己脸上的时候,那种快感无与伦比。
战争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人迷恋的东西。他还记得当年平定淮阳叛乱的时候身边的战友,一对兄弟俩,黑夫和惊。战争那么凶险,他们还惦记着母亲,牵挂着妻子,甚至盘算着衣料的价格……所以他们都战死了,成了沟壑中的白骨,而忘掉一切的自己,活到了现在。
可是那种日子已经结束了。天下一统,他斩下过太多首级,爵位已经足够高,于是被任命为淮阴县令,不用再过前线出生入死的生活。然而他一点也不喜欢县令的工作,无休止的文牍往来,为了一些细碎的字眼,就要和上级主管部门反复扯皮。这十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压抑无比。
所以,当听说叛乱发生的时候,他心里竟隐隐有些快意。终于又有仗可打了。
淮阴城里并没有多少军队,但他还是迅速组织起了一个侦查系统,监控着城里的一切异动。一伙无赖少年围住一个落魄王孙的闹剧,他很快就听说了。
他立刻判断出这些少年想干什么。不远处的沛县、东阳县都发生了杀害长吏以响应陈涉的事,看来这些小兔崽子,心也是野了。
淮阴令立刻做好了安排,县里仅有的少量士伍,也被东海郡守抽调去平定秦嘉的叛乱了。“那个废物,如果换我带兵,秦嘉根本就活不到今天,可现在他带着最好的兵,却被秦嘉打得龟缩在郯县城里。”淮阴令恨恨的想。可是他顶撞过郡守好几次,郡守只要他的兵,不让他介入战事,以至于现在他手下几乎只剩一些文职人员。但是对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军人来说,指挥仓促武装起来的文吏,收拾几十个无赖少年也足够了。
淮阴令先放任这些少年杀入县廷,然后关门狙击。秦弩三轮齐射之后,这些少年已经死伤大半,更重要的是活着的意志也几乎崩溃。老县令带着文吏们杀出来,亲手格杀了三人。
唯一遗憾的,是有个挥舞杀猪刀的少年,竟然没有被吓破胆,仍有旺盛的求生欲。他砍翻两个文吏,最后竟一跃翻过县廷的矮墙,逃得无影无踪。
“奶奶的,总是怪东海守这个鼠辈!”淮阴令又骂了一句,自己几次申请加高县廷的围墙,却都被郡守被回,款项却始终没有拨下来。
不过,这一役总之是证明自己宝刀未老。淮阴令晚上特意让厨房多炖了五斤肉,又多备了两卮酒。
县里没有值得对饮的朋友,他还是选择自斟自饮,这时有个令史在门外禀报:“明廷,有个叫韩信的求见!”
韩信?淮阴令才小酌了两杯,还很清醒,前天从少年屠夫胯下钻过的人,就叫这个名字。一个人年纪轻轻,竟然甘愿忍受这样的侮辱,实在是太卑贱了。淮阴令看不上这种人,但还是问:“他来做什么?”
“韩信说,他知道逃走的那个少年屠夫的下落,要来向明廷禀报。”
这倒像是这没出息的人会干的事情。淮阴令说:“让他进来。”
令史带着韩信走进来,自己就退了出去。淮阴令瞧不上文官,喜欢单独行事,令史们也乐得躲开。
淮阴令上下打量韩信,身材高大,可是过于白净,身体很虚弱的感觉。这种人上战场就是个被弓弩攒射的靶子。但是韩信脸上的表情,并不如想象的怯懦和谄媚,倒让淮阴令有点意外。
淮阴令还是选择先恐吓:“你是那伙儿反贼的同党!”
韩信:“明廷何出此言?”
韩信说话,明显带着关中口音,来东方多年的淮阴令,听来难免觉得有些亲切,又感到奇怪。但他不动声色:“那些少年已经与你说了他们的图谋,见奸事不举者,同罪。”
韩信:“明廷神机妙算,当然知道,县廷周围,他们埋伏了许多人在窥测,韩信若来,他们立刻就会看见。”
淮阴令:“那又如何?”
韩信:“韩信不来,明廷也已经早有防备;韩信一来,却是让那些少年们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他们就不会来送死了。明廷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反而变得难了。”
淮阴令:“如此说来,你倒是忠于朝廷的了?”
韩信:“我本是秦人,自然忠于我大秦。”
淮阴令:“你说话的口音,倒是有些像秦人。”他冷笑一声,“可惜,秦人没有甘受胯下之辱的鼠辈!”
韩信:“韩信母亲是韩人,父亲是秦人。韩人韩信受了胯下之辱,秦人韩信来拜见明廷,就是想请明廷给韩信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
这个说法倒是狡猾得可笑。韩信的手按向腰间,淮阴令的目光也立刻投向那里。韩信腰上悬挂一柄青铜剑,剑鞘古色斑斓,剑身细长,一望而知是秦剑。
“这小子是想拔剑赌咒起誓。”淮阴令判明了韩信的意图,放下心来。然而剑身太长,一下子竟拔不出来。
真是个废物,看着韩信困窘的样子,淮阴令觉得有点可乐,竟忍不住指点了一句:“你真是对不起这样一口好剑……秦剑,是要背在背上拔的。”
韩信笨手笨脚调整着剑的位置,淮阴令面带嘲讽的微笑看着,剿灭反贼之后,又看见这样一个活宝,淮阴令觉得今天真是这些年来自己最快乐的一天。
长剑倏然出鞘,室内的烛光下,剑尖的寒光仿佛一颗破空的流星。
只有自幼每天无数遍练习拔剑的人,出剑才能有这样迅捷又精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淮阴令看见流星已经消逝,鲜血却从自己的咽喉喷涌而出,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明廷!”
外面的令史听到屋里的声音,推门进来,看见淮阴令倒在地上的尸体,韩信手持长剑,一脸冷漠的站立。
韩信语气淡淡的:“我是项梁将军的特使,来取淮阴令的首级。江东八千子弟,不日即将过江,汝辈要想负隅顽抗,也不过是化为齑粉。”
当然,韩信是在撒谎,今天完全是他个人行动。他拒绝与徐獠合作,是因为知道必败;可是不久后满城都是搜捕逃犯徐獠的风声,徐獠竟然能够逃生,让韩信觉得,县廷的防御力量也并不强大,自己可以一试。
他自称是项梁特使而不说是秦嘉特使,是因为知道这么说更有威慑力。这个时代,江北富庶而江南穷,淮阴人尽管当年也被称为淮夷,在江南的吴越人面前,却以华夏的文明人群自居。谈起吴越人的时候,即使不把他们描述得像妖魔鬼怪,也会极力渲染其野蛮粗鄙凶残。“江东八千子弟”这个说法,足以让一般淮阴人感到要被泥石流吞没的颤栗。
果然,令史们都面露恐惧的神色,他们噗通跪下:“我们情愿响应项梁将军!”
韩信挥剑割下淮阴令的头,剑尖挑起发髻,把人头递到为首的令史面前:“拿出去给黔首们看,告诉大家,秦吏已伏诛,我淮阴举事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很有力:“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令史哆哆嗦嗦拿着人头出去,韩信一个人留在屋内。过了一会,外面响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呼喊声,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满城人都呐喊起来。
韩信舒了一口气,知道今天的冒险,算是成功了。但这口气已经在胸中积郁了二十年,郁结如此之深,所以,又仿佛完全没有真正抒发出来。
韩信自己也觉得好笑,这时自己的感觉,竟然是饿了。
这些年来,饥饿是韩信最熟悉的感觉,所以他对食物也毫不挑剔。桌上的酒肉早已经冷了,但韩信不在乎,他伸手抓起一大块肉,大口吞咽下去,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酒。
烛影晃动,照见地上的一具无头尸体,和狼吞虎咽的韩信。
冷肉下咽不容易,酒喝得倒快。不一会儿,韩信觉得头脑有些发热。
今后的日子怎么办呢?今天打了项梁的旗号,项梁即将过江的消息,大概也不会有问题。以后,就真得追随项家打天下了。韩信知道,项梁身边有团结得非常紧密的家族势力,自己一个外人,未必插得进去;而此刻秦军的章邯,一路高歌奏凯追亡逐北,反秦大业前程如何,实在也未可预料。
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呢?韩信心里有些豪气涌上来,“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大丈夫生平最快意事,就是功成名就,成为家乡的领主。他伸手沾了点酒水,在桌案上写下“淮阴侯韩信”。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外面这呐喊声刚才已经低下去,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高亢起来。
韩信摇摇头,自言自语:“其器小哉!”
韩信用衣袂把刚写的字抹去,又蘸了蘸,写了“楚王韩信”四个字。
韩信已经有点迷迷糊糊,他没有意识到,这一次,自己蘸的不是酒,而是淮阴令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