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印:邓石如“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名家的篆刻作品好在哪儿?

稍有空闲,整理了一下前面发过的“读印”系列文章,竟然已经有八十多篇了。依照计划,我们的明清流派印打算学习180方,任重道远,于是翻检名家们的印作,再梳理一下,这一梳理不打紧,竟然发现邓石如的作品中,他的“代表作”竟然没有提到(漏掉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它太著名了,总以为读过了),于是赶紧补出来,这方代表作,就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邓石如“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及其边款)
我们强调过邓石如是中国篆刻史上最重要的“拐点”人物。甚至可以说中国的文人篆刻史,从邓石如开始才算真正开端,为什么说呢,是因为从邓石如开始,中国的文人篆刻的文字素材才开始走向“印外”,创作方法也开始走向“印从书出”的创作模式。
这一点有多重要呢?这样说吧,“印从书出”突破了“印内求印”,使篆刻从此成为一门“艺术”而不再是一门“技术”。文人们在创作时,再也不用检索各类《篆刻字典》,只要会写篆书,就能设计印稿,操刀开始创作,而且,因为印中文字来源于书家,而不是来源于古玺印,因此不再受局限,也因此具备更大的创作自由度。
回到这方印,这方印太重要了,几乎只要提到邓石如,就一定会提到这方印。
印面八字,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出自苏轼的《后赤壁赋》:“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读《赤壁赋》,本身就是美的享受,这方印也将我们重新带回苏轼遨游赤壁的情境之中。
(《赤壁赋》文意图)
这方印有边款,边款说:“一顽石耳,癸卯菊月客京口,寓楼无事,秋多淑怀,乃命童子置火具,安斯石于洪炉。顷之石出,幻如赤壁之图,恍若见苏髯泛于泛茫烟水间。噫!化工之巧也如斯夫。兰泉居士吾友也,节《赤壁赋》八字,篆于石赠之。邓琰又记。图之石壁如此云。”如图:
(边款)
初见此边款,会觉得边款的章法很奇怪,为啥要刻这个样式的边款呢?等到见到了原石,这个疑问自然就解开了。
(原石)
是的,邓石如大师是选择了这块烧过的石料的同一种石质位置镌刻了边款。
说这方印重要,是因为它的艺术特征涵盖了邓石如最重要的篆刻原理:
1、“印从书出”。从邓石如开始,印面文字不再来源于古代玺印,不再是成型的,固定不变的。邓石如把篆书书法引入印面,书法家篆刻家们的“手写体”篆书从此走向印面,成为可供再次创造的篆刻艺术“原料”。邓石如之前的篆刻,篆刻家们使用的入印文字一般来源于古代玺印,这限定了篆刻家们的艺术思维,他们的创作思想被“框定”了,框定在各类篆刻字典之中,因为这些文字是前代匠人创造定型的,用这些文字入印有个好处,就是“不会出错”,但也有缺点,就是无法依照印面需要随时改变字形以满足艺术需要。
(《汉印文字征》内的文字)
这些字典里的文字,来源于玺印(其实主要是汉印),它们字形方正、平整,曲笔极少,这跟小篆的手写体完全是两回事,因为小篆字形修长,是长方形的,而且小篆的重心一般在字的上部,字的下部一般修长流美,小篆入印,最大的问题是很难找到重心的安稳,修长的字形同时也无法适应正方形的印面,这也是小篆最终转化为缪篆才进入汉印的原因。
邓石如的这方印,印面文字基本是小篆,但请注意,它不是标准的小篆,而是经过“静化”和“印化”的小篆,它字形端方平正,甚至它还有点横向的方正(有隶书的影响),虽有大量曲笔,但字形整体上还是正方形的方块。显然,正方形的小篆要比长方形的小篆更“安静”。
(安静的小篆入印)
这些“安静”的小篆,叠放在印面中,虽然是流美的小篆入印,印面仍然大方安稳。当然,小篆入朱文印,借助于文字的字形咬合,本身就比小篆入白文印容易得多(小篆入白文印求得安稳平正,直到吴让之手里才解决)。
仔细观察这方印中文字与文字之间的咬合细节,比如“江”与“断”的咬合揖让,“江”与“流”的咬合,“有”与“声”的咬合,“岸”与“千”以及与“尺”的咬合,就容易体会这方印的精妙之处了(一方印成功与否,其实全看细节)。
2、疏密规则。邓石如之前的篆刻章法,来源于“印宗秦汉”,在“秦汉法则”之下,印面的文字对于印面空间是平均划分的,不管文字疏密,每个文字占同样的印面空间面积。比如汉白文四字印,印面被平均划分为四等份,每个字占四分之一印面,不论字形疏密。这方印的“江”和“岸”都有繁化的可能,但邓大师却全部选择了最简单的字形。于是,全印构成了互相咬合的疏密组合。这就是邓大师最著名的“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原理。在他的手里,疏处要更疏,密处要更密,这种理论指导之下,大大加强了印面的疏密对比关系,“印宗秦汉”的“均衡型”中庸的章法原则,在他手里完全打破,“对比型”章法即“疏密规则”从此走入文人篆刻的创作视野,后来在赵之谦的支撑下成为篆刻原则。
(疏密关系)
3、意境。篆刻与实用印章的区别之一,就在于它甚至还讲究“意境”,讲意境,其实是文学、绘画和音乐的表现手法,要知道,篆刻只有方寸印面,要“缩龙成寸”,在这样小的空间里表达意境并不容易。我们看这方印,“江流”二字的曲笔流转,让我们如闻江流之声,印面左侧的边框完全残破,又让我们似乎体会到江岸绝壁崩云的陡峭与险峻。配合印面内容达成统一的意境:既秀逸俊美、精巧雅丽,又雄强豪迈、大气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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