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皇帝手刃权臣,为何夺权失败,更被迅速反杀?

北魏末年的孝庄帝元子攸,因为成功实现了汉献帝刘协、魏废帝曹髦等前代傀儡皇帝的未竟之志,亲手杀死欺凌自己的权臣,更留下一句 【宁为高贵乡公(曹髦)死,不为常道乡公(曹奂)生】的豪言,被很多后世论史者寄予无限同情。

然而,如果仔细考察元子攸登基前的生平,以及他在那场大肆杀戮朝官大臣的  “河阴之变”中的作为,只能得出如下结论:他自己本就是一个勾结军阀、杀戮同宗、阴谋夺位的乱臣贼子。

作为北魏皇族,当他联合了京城禁军势力,勾结了尔朱荣率领的北镇将士,早已达成了清理朝堂、“大行诛罚”的一致意见。

甚至他在尔朱荣挥起屠刀之时,还依旧以为尔朱荣只是遵循帝国过往惯例,在政变后诛除胡太后一党朝官,好顺利掌控朝政,对此亦持默认态度。

他们的如意算盘,是尔朱军入京只有万人,迟早必将北返。将尔朱荣当做一把任他们诛除异己的刀。

而尔朱荣的胃口显然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大,一方面和元子攸、禁军首领费穆等虚以委蛇,让他们误以为这只是一次有限度的党同伐异、除旧更新行动,不遗余力提供各种便利;

而真正计划却是假祭天之名云集百官,快刀斩乱麻将整个朝堂彻底清洗,从而一举解除自孝文帝太和改制以来,帝国积郁的众多积弊;进而利用杀戮上千公卿的性命立威,恫吓帝国上下,一举实现改朝换代,达成既成事实后,再以中枢名义压镇四方,掌控整个帝国,成为名至实归的新朝皇帝。

因此,新帝元子攸的那些党羽,如他的表兄弟黄门郎王遵业、著作佐郎王延业兄弟,之前与他暗通的光禄少卿郑季明,开门迎驾的河内太守李遐等,皆一同惨遭杀害。

图穷匕见的尔朱荣,又特遣兵士,闯入行宫,囚禁元子攸,杀掉他的兄长彭城王元劭和弟弟霸城王元子正。此时突遭剧变,从踌躇满志的新帝沦为阶下囚的元子攸,心情可想而知。

元子攸听闻,绝望之下,遣人转告尔朱荣,玺运已移,天命有在,自己愿意退位让贤,尔朱荣可立刻即位。当然他亦心存侥幸表示,如尔朱荣仍愿“存魏社稷”,便可另请高明云云,以示要挟。

【帝忧愤无计,乃令人喻旨于荣曰:‘帝王迭袭,盛衰无常,既属屯运,四方瓦解。将军仗义而起,前无横陈,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规存性命,帝王重位,岂敢妄希?直是将军见逼,权顺所请耳。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将军必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任更择亲贤,共相辅戴。】——《魏书·尔朱荣传》

然后,大群兵士在尔朱荣授意下,围住了后到的朝官百余人,强令他们立刻草拟让元子攸禅位给尔朱荣的禅文,便可活命。屠刀逼迫之下,御史赵元则做此禅文。尔朱荣遂令众将士高呼:「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元氏既灭,尔朱氏兴!」

只不过当真让尔朱荣如此轻易得到一个帝国,成为新朝帝王,亦绝不符合他麾下诸将,高欢、贺拔岳、慕容绍宗等人的自身抱负和野心。因此,他们借着尔朱荣铸造金人,以示自己天命所归, 却连续失败的良机,纷纷出言劝阻,才令元子攸和北魏王朝暂时逃过一劫。

但在残酷杀戮下,已达到了尔朱荣的基本目标:帝国中枢大权尽掌,朝堂之中从此再无掣肘,元子攸实力大损,也更加易于掌控为傀儡。

“河阴之变”大杀朝官后,幸存朝臣士人和帝国尚存的忠臣志士,在将尔朱荣憎恨到极致的同时,当然也会恨屋及乌,去恨完全是尔朱荣扶立的元子攸。他的境遇和合法性甚至远不如汉献帝刘协。

汉少帝刘辨死后,刘协便是汉灵帝唯一在世血脉,正统性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而北魏境内类似元子攸这样的元姓宗室尚有不少,当然也根本扛不起号召忠臣义士、匡扶北魏社稷的大旗。

当北海王元颢南奔南梁,再依靠梁将陈庆之统帅的7000白袍军打进洛阳时,竟然是百官出迎,众人拥戴,元子攸只得仓皇出逃,恳请尔朱荣出兵相助。他的后宫和侍卫被元颢全盘接收。足见很多朝官宁可暂时屈从于对峙了几百年的南朝,也要赶走尔朱大魔王和与其狼狈为奸的伪帝元子攸。

元颢最后倒台,一方面是自己政务人事一团糟,骄怠不恤国事,日夜纵酒,令朝野大失所望;最关键当然还是不敌尔朱荣的南下大军。

所以元子攸这个皇帝,完全是靠尔朱荣武装护送他回洛阳复位的,统治时间尚短,政治号召力严重不足,其所谓统合帝国的大义名分,完全建立在尔朱氏的兵锋之上。

尔朱荣这个人,血统上虽是胡人,但并非是异族入侵,只是帝国内部的武人起兵;他喜好胡风,未染汉俗,执政后却并未废止孝文帝改革中那些积极进步的汉化举措;当然,像他从弟尔朱仲远出镇徐州,强加谋反罪名去打击大族巨富,大量掠夺民财、杀戮无辜的行径,被时人比之豺虎,是肯定必须批判的。

当尔朱荣得知元子攸的儿子,同时也是自己的外孙出世时,喜不自胜因而忽视危险,最后竟致丧命,亦是他纵情至性的一面写照。其实对元子攸这个政敌、伙伴兼女婿,他不屑之、鄙夷之、打击之,有些时候却也不免视之为亲人。

尔朱荣一生未染汉俗,终日驰射为乐,每次他和元子攸共处,总是大张宴席,将皇后女儿并王妃公主欢宴一堂,看到女婿皇帝射中箭靶,自己便在一旁边舞边歌,随行将士也跟着盘旋作舞。酒酣之余,他便盘腿在地,大唱胡歌《树梨普梨》,又让临淮王元彧跳敕勒舞为伴。日暮宴归,又和左右亲信挽手结臂,大唱胡曲《回波乐》而还。

然而这些亲密示好的举动,在那些汉化已深、遵循衣冠礼乐的北魏皇帝和宗室们看来,想必不过是跋扈无礼的野蛮人之举,一边内心厌恶极深,一边为形势所迫又不得不屈从罢了。

元子攸在这样的共处中非但感觉不到什么温情善意,只会觉得是这个野蛮人头子对自己一次次的凌辱。

虽然两人的根本矛盾是皇位之争,注定不可调和,但仅仅合作两年便以火并到同归于尽而告终,确实相当大程度是文化背景泾渭分明、习性喜好水火不容,努力想调和关系却永远适得其反所致了。

【荣虽威名大振,而举止轻脱,止以驰射为伎艺,每入朝见,更无所为,唯戏上下马。于西林园宴射,恆请皇后出观,并召王公妃主,共在一堂。每见天子射中,辄自起舞叫,将相卿士,悉皆盘旋,乃至妃主妇人,亦不免随之举袂。及酒酣耳热,必自匡坐,唱虏歌,为《树梨普梨》之曲。见临淮王彧从容闲雅,爱尚风素,固令为敕勒舞。日暮罢归,便与左右连手蹋地,唱《回波乐》而出。性甚严暴,愠喜无恆,弓箭刀槊,不离于手,每有瞋嫌,即行忍害,左右恆有死忧。曾欲出猎,有人诉之,披陈不已,发怒,即射杀之。曾见沙弥重骑一马,荣即令相触,力穷不复能动,遂使傍人以头相击,死而后已。】——《北史·尔朱荣传》

元子攸对尔朱荣的切齿痛恨,定要不顾一切杀之而后快,目光之短视,其实就等同于汲汲于如何谋杀曹操的汉献帝刘协。

曹操不是两汉诸多大将军那种暂摄君权的权臣,可以被少帝+宦官联手搞场阴谋就干掉;而是自己打基业的军阀或说诸侯,曹操的属下诸将是军阀的僚属,并非朝中大臣;天子名号对诸曹诸夏侯们没任何用处。这就注定了刘协即使能侥天之幸杀了曹操,马上也必然是死路一条。

同样的道理,元子攸杀掉与他结盟的尔朱荣,同样也严重损害了帝国中枢仅剩的统治基础,根本不可能因此便得到万众归心。

元子攸只看到了尔朱氏的势力根基尚浅,远未统合成一个巩固政权,足以建立一个崭新王朝;因此甚至连一支可以抵抗尔朱氏势力反扑的可靠武力都没有掌握,便急着掀桌子决死一搏,却不明白尔朱荣属下那些乱世豪杰,或许不会对尔朱氏死忠,又怎可能反而真心忠于旧势力代表的北魏天子?

——旧帝国必须崩溃,新英雄才可出头。

元子攸豪言“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殊不知南北朝多少人畜无害、小心谨慎的傀儡帝王与皇族,苦苦欲求刘协、曹奂待遇而不可得?

这飞蛾扑火的一举,于私是报了杀兄戮弟的大仇,足堪称道;于国则其实根本无力挽救注定要灭亡的王朝,不过是换一个或几个新的野心家粉墨登场罢了。

尔朱荣固然是个以残暴著名的凶人,然而另一方面,他的残忍事迹,更多体现在对身边亲随的喜怒无常,对士兵的不加体恤上,如让士卒空手捉虎,几名士卒死于虎口;直接把长篇累牍诉苦、阻止他打猎兴头的人射杀;还有让两人一马的两个和尚撞头而死等等。

他一生征战,甚至没有一次明显的纵兵屠城记录。  虽然他在“河阴之变”杀戮皇族朝官及亲族两千余人,但并未进而大肆牵连于平民百姓。  直到他被元子攸谋杀后,他从弟尔朱世隆为泄愤,攻克建州才屠了城。

也正因尔朱荣是这样的真性情,所以虽然性子严苛,喜怒无常,军法甚厉,直属他的数千契胡将士却与他感情深挚,誓死效忠,并在他遇害后为他以寡击众,强攻坚城,面对元子攸以帝王之尊许下的高官厚禄毫无妥协,甚至为他的早逝临城大哭。

相比于同一历史时期,其他几个著名凶徒的行径:

石勒在宁平城之战,杀掉王衍等一群误国大臣之余,同时更对着数十万已经放弃抵抗,“相登如山”的晋军和随军百姓,分骑围射,斩尽杀绝。而侥幸逃脱者,亦被他的同伙王璋焚烧杀戮,并食其尸。

侯景800亡虏过江,攻陷建康时已经拥兵10万,一举颠覆几十万常备军的萧梁帝国,实因得到了那些被贵族欺压损害、永无上升渠道的奴隶平民们支持。

可是侯景杀尽江南门阀,大量解放奴婢的同时,亦纵兵杀掠,毒虐三吴百姓,单屠建康就杀戮超过二十万人,使江南“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对江南文化和生产力的毁坏,实为一场空前浩劫。

宇宙大将军:侯景

再对比尔朱荣的另一对手,如进洛阳后与北魏高门士族侃侃而谈,一副儒将做派的陈庆之,7000白袍更立敌国天子的传奇背后,是一路屠城杀出一条血路,甚至将被俘敌将挖心而食。

说到底,传统史书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文人立场,一个有名士人的性命分量,从来远重于千百个无人在意的蚁民。因此杀戮两千朝官的尔朱荣,就自然作为暴虐之极的反面典型遗臭万年了,在后世文人看来,此举之罪恶,恐怕更远远重于屠城杀降二十万。

更不用说元子攸这样的皇帝了。只不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样明清儒家鼓吹的“君主臣奴”信条,在几百年前乱世枭雄层出不穷的南北朝,那就是谁当真了,谁就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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