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家自有麒麟阁(十)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钧。“犹恐过于雕琢,沦入涩滞一途,纵使雕缋满目,终如翦采为花,而生气亡矣。故进之以自然。”(杨振纲《诗品解》)我们中华语言就是博大精深,就拿这个“自然”来说,上句中的两个“自然”,意义自然是不同的。正如《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所云:“此言凡诗文无论平奇浓淡,总以自然为贵。如太白逸才旷世,不假思议,固矣;少陵虽经营惨淡,亦如无缝天衣。又如元白之平易,固矣;即东野长江之苦思刻骨,玉川长吉之凿险缒幽,义山飞卿之铺锦列绣,究亦自出机杼。若纯于矫强,毫无天趣,岂足名世。”当然这个自然,不是随口乱说,更不是随手乱写,而是千锤百炼后呈现给读者的一种自然。现在有句很流行的话,叫“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这句网络流行语脱胎于东坡先生的一首词:“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司空诗品中的“自然”,自然是万里归来后的自然,是看山还是山的境界。而不是生命起始的自然,尤其区别于小孩尿床、顽童涂鸦。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诸为“之于”的合音,佳词妙句遍地均有,可以随手拈来,不必取之于他人。俱道适往:俱道,《庄子·天运》有云:“道可载而与之俱也。”此俱道之义。“道”为自然之本源,俱道,顺随自然之道,即为顺应自然。适往,《论语·子罕》 有云:“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此适往之义。俱道适往,自然无所勉强,如画工之笔极自然之妙,而可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花开,为物自然;岁新,为时自然。就像你行到水穷处,就像你坐看云起时,一切都那么自然而和谐,各得其所而生生不息,依然套用东方不败那个死人妖的一句话,这才是“人生妙谛……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真与不夺,强得易贫。与,同予。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不是你的你偏要得,早晚会“返贫”。正是“花惟真也,谁能夺之使不开。时惟真也,谁能夺之使不新。”(孙联奎《诗品臆说》)幽人空山,过雨采蘋。幽人本自然,而居于空山,则更自然。王维所言“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陶弘景所言“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均得自然之妙。蘋为水生蕨类植物,雨后采蘋,为幽人之所为,正如常人抬腿迈步,伸筷夹菜之自然。薄言情悟,悠悠天钧。薄言为语助词,即随意指点、随口一说之意。例如《诗经·芣苢》有云:“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就是“采呀采呀采芣苢,采呀采呀采起来”的意思,是不是特像儿歌?像就对了,就这么理解,不用那么复杂。情悟,悟什么呢?自然是悟上文所述各种自然之象,也就是领悟自然情趣,也是悟下文所述“悠悠天钧”。悠悠,即自然之意。天钧,《庄子·齐物论》:“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制陶之转盘曰钧,天钧喻自然之运转,乃指天道之自在运行,流转不息。“自然”为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最高的理想审美境界,它的哲学和美学基础是在老庄所提倡的任乎自然,反对人为。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说:“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司空诗品《自然》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即强调真正美的诗境是任其自然而得,不必着意去搜寻。以前我们谈过,金庸在创作后期,已经完成了由儒向道的转变,所以在他中后期的作品中,时时处处可见道家文化,“自然”这一以道家思想为内核的哲学和美学取向,便体现在其笔下,例如“独孤九剑”。风清扬道:“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么?”“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令狐冲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的道:“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风清扬道:“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刺向哪里,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了。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成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笑傲江湖》第十章 传剑)在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人,他们零星散落在不同岁月的各个时代,分处于世界各地的不同角落,或时隔百年,或相距万里,偶然一瞥之间,彼此相视一笑,有会于心,是为神交。刘勰是“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司空图是“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金庸是“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此为三位巨匠跨越千年的握手。而我们千百年来的优秀诗人,便将这一哲学和美学导向诉诸笔端,那些如水般清澈的文字潺潺流过百年,流过千年,也必将漫向更遥远的未来。例如李白之《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传唱千古的小诗,收录于《乐府诗集》,属于古绝(区别于律绝,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了解,此处不再进行科普)。“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由《子夜四时歌·秋歌》“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化来。全篇写客居异乡,深夜不寐,见明月而起乡思。前两句取喻新颖,后两句在举头望月后,俄顷之间,顿生乡关之思。因怀乡之情久蓄胸中,故一触即发。全诗绝去雕饰,如自然造化之涌现,无一丝人工斧凿之痕迹,且带有浓郁的江南民歌风韵,正得“自然”之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