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西九 | 重访金陵:三盏秋雨煮新茶
出发去南京的那日天气尚暖。蓝色的机场大巴开得飞快,隔壁座的姑娘将长外套脱穿几次,袖口划过手背,冰凉凉似秋的温度。我倚窗看日暮苍山、夜色四合,这本属平常的景致也因闲适的心情而变得丰富。
研究古希腊悲剧时,尼采曾探究过人与生俱来的两种精神:一似太阳神阿波罗,洞明世事作壁上观;一似酒神狄俄尼索斯,投身生命的繁盛处纵情享受。奇怪的是,平日忙于琐碎,我们的感官和知行精神常常是封闭的;只有当人的意识确认了要去旅行的目的,沉陷的双脚才能从泥潭里拔出,不自觉地用太阳神的“观照”和酒神的“投入”去阅读体会身边的人、事、物。若说重游金陵与之前有何不同也在于此:心思在旁的走马观花和真正静下来去走走到底是不一样的。
那天清晨不到八点,独自从梅花山口入钟山。空气湿润沁腑,飘散着桂子清香。举步而行,山园间人影稀疏,唯见几个晨练的老者扎步拂手、单衣生风,练的太极招式我在高中体育课上也学过,叫得出名字的都是四字的,什么金刚捣锥、白鹤亮翅、青龙出水……倒似背诵骈句,朗朗上口。
往前走,两个腰间别着收音机信步的老奶奶与我擦肩。她们一个笔挺着身板,一个已有些驼背,但都精神矍铄;轻声细语上几句,带着慢软的调子,十分好听。旁有穿着蓝衫的老爷爷倚栏哼着小曲儿,在树影扶疏中可见他眉峰峻拔,像是固执的性子;偏偏眼底几分孩童的玩性,只专注地盯着草木,偶尔颤着肩笑起来,似取了草堆里小虫的乐子。
不同于皮肤上险纵分布的沧桑,他们的神情皆是悠然的——是真正遍历岁月,可以放下尘嚣烟火而去靠近自然风露的灵魂。这世界有时真奇妙极了,乌云叠鬓坐拥青春的人刀剑往来、眼覆寒冰,而霜雪满头时不我与的人却从容自在、心有湖泊。借着这些老人家的净气,我的步子也缓了下来,一场绝妙的秋雨到了。
雨是在明孝陵的神道开始的。
它们先落在树梢叶儿上,替道旁的秋意染上朦胧水色。小片的鹅黄、橘红、丹彤爬上葱青的叶尖,拥簇在一起像雨中将燃未燃的烛火,似江南女子唇间未点匀的胭脂。它们又落在夹道而立的石兽上:狮子、獬豸、象、麒麟、骆驼、马的石像被晕开了更深沉的色泽。待到我行近孝陵正门文武方门前,雨势已转大了,由“初随林霭动”变成了“穿林打叶声”。
黄瓦、朱门、红墙,汉白玉须弥座台基——这座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合葬陵墓,从始建到完工历时二十五年之久。它依照唐宋旧制“依山为陵”,“前方后圆”的格局是明清两代帝陵的范式。穿过幽暗的圆拱形隧道,便可以看见刻有“此山明太祖之墓”七字的宝顶南墙。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寝宫就在宝顶之下保存完好,从未被盗。雨时看陵寝总是比晴时看更叫人寂然。历史“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好像那刻的天际,透出肃然的青紫色。王朝留下的建筑辉煌还看得真切,故事中的人物却早已随着百年来的雨声归于尘土了。
秋雨煎茶,这第一盏入口清冽,复品却有些甘苦。入腹换杯,再品第二盏,我已立于中山陵的祭堂前了。
中山陵恐怕是钟山游客最多的地方。即便雨势渐骤,那五颜六色的伞花依旧密密匝匝地开在石阶上。我站在祭堂门外往下看,倏然明白毛主席当年何以写出“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这样雄浑壮阔的诗句了。虽不知他是否曾登临钟山,于风雨中俯瞰,但若无雨,只怕这气魄要减少一半。
诚然前临平川,背拥青嶂已让中山陵不可不称庄严,但天赐的秋雨却让层峦叠嶂之上升腾起白色的烟气。烟云翻覆,仿佛将天地之气汇聚在青山画屏上,化作灵蛇、化作盘龙、化作巧夺天工之笔,挥毫泼墨之处,尽皆苍茫。
那一刻,立于顶端,或许人们会吟诵“千山秋入雨中青”;或许他们会慨叹“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但我脑中浮现的却是从前读过的一句茶联:“千秋同俯仰,唯青山不老。”这第二盏茶正是不老之茶,大开大合、极尽浓沉,如饮半生之壮阔。
而秋雨最懂诗情。它知旅人品过了青年的甘苦、中年的浓沉,该看看老年的意境了;它晓得明孝陵是诗的起句,中山陵是诗的承转,而诗的收尾该灵谷寺出场了——第三盏茶已在檐廊下备好了。
灵谷寺是南朝梁武帝为纪念宝志禅师而兴建的庙宇,初名开善寺,后朱元璋亲自赐名“灵谷禅寺”。在灵谷寺的无梁殿前有一汉白玉赑屃驮着谭延闿的墓碑,原碑文磨平后题上了“灵谷深松”四字,很得这里的意味。单单一个“深”字就像书法中的“飞白”,虚实相生,言有尽而意无穷——无梁殿不用梁木、全部用砖砌造而成的建筑美是深;灵谷塔悼念阵亡将士舍身成仁的英魂是深;灵谷寺内清晰的木鱼、缭绕的香火和淅淅沥沥的秋雨也是深。
那天,走累的我坐在寺庙的回廊上,抬头看雨水划过寺檐,一滴一滴落进檐下的古井里。空气中只有轻轻的雨声和慢慢的木鱼声,像这世间所有呼吸都停止了一般。没有匆忙的脚步,没有走动的时针,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寺庙、我和雨水、我和老井。我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这第三盏茶如此清淡,已淘尽沉味,唯留残香。像“松涛烹雪醒诗梦,竹院浮烟荡俗尘”,或许我们总不知“禅”时,已解禅。
回到住地的晚上,灵谷寺久坐的一幕始终挥之不去,我漫无目的地在备忘录里记录,耳边回响着白天打在树叶上、落在屋檐上、滴在青石上的雨声:
山中雨来得太快了。
如果我老了,
便可以躺在寺檐下听雨,
闻着雨水润湿桂花的香气。
莲叶翻滚上露珠,
墨色缠绕上古井,
日子靠着二十岁不肯过去。
山中雨来得太快了。
落笔处,又想起八个字:“微尘大千,刹那终古。”
2018.1.6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