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新民哥
新民哥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没有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也没有给他写一篇祭文的想法。曾经,我给村子里好几个人写过祭文。现在,我是越来越寡情了,无动于衷成了一种常态。有时我会这样想,写祭文又能怎样,人都死了,死人能看见吗?能听见吗?写得再好,也就是那么回事,好一点的效果,就是死者的亲人拿着那些四六句念念,念到最后,或抽泣或嚎啕,悲伤还是在某一刻会停下来的,而差一点的效果就是由做法事的司公代念,抑扬顿挫,念成了一篇费解的经文,最差的是谁都不会念,祭文拿过去,有人看一眼,有人看都不看,就付之一炬。事实上,很多小人物,是没有盖棺论定这个说法的。祭文,又算得了什么?
我感觉死亡很遥远,新民哥的丧事是在洪甘冲举办,那里的哀乐声足够让大半个村子的人听见,而我是在离他千里外的磨式口,我听见的是另外各式各样的声音:听见楼上那个耳朵受过损伤的老兵,重重地推拉着桌椅、凳子,狠狠地关门,甚至长长地叹气的声音,他对所有的声音都不敏感;我还听到了门洞里六楼那个男人正狠狠地训斥着儿子的声音;听到院子里小车经过“咣当”一声碾压井盖的声音;听到了小区门口切割机切割金属的声音。这些声音和哀乐根本就不属于一个调。
但是,我又感觉死亡近在咫尺,它像在前面等着,又像在后面追着,是一种无法感知的状态,或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其实,我上次回家的时候,就听说了新民哥患病的消息,有人说是喉癌,也有人说不是,是他自己在吓自己。每一个去看望他的人,他都要跪下来答谢,搞得大家很紧张。因此,那回我没有决定去看他,认为他肯定会没什么大事的。他无非想营造气氛。这个村子太安静了,电影不放了、录像不放了、花鼓戏也很少唱了,尤其了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年轻人外出之后,便没有了稍微大一点的响动。他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想用自己虚构的病情来提振大家的精气神。
曾经,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困难年代,他石破天惊地告诉大家一个消息,说坳背垫(地)的山里有螃蟹可捉,结果,大家当时饿得真相信了,男人们提着大大小小的木桶去坳背垫捉螃蟹,女人们在家烧着一大锅水,等着螃蟹下锅呢。那次别具一格的忽悠让他一炮走红,他因此成了有名的“白舌子”(撒谎的人)。我自以为太懂他了,想当然地认为他又是在小题大做,忘记了他已经浪子回头了很多年,那些以假乱真的谎已不会再去扯了。我始终都认为下次回家还能见到他的,但我认为的并不是最终的事实。
在我的印象概念中,新民哥有着多重身份,一段时间他是一个快意的浪子,过一段时间,他又成了一个活泛的掮客,最后,他回归到了一个热心勤快的老农民。几十年来,他一直都在改变着自己的身份,适应着新的生活。他凭一己之力从外面的花花世界带进了很多鲜活的事物,用那些我们大家见所未见的事物充斥和装点着闭塞落后的洪甘冲,有时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外地女人,有时是一车子满满当当的白酒,有时是一皮箱的避孕药品。洪甘冲人的眼睛,算是被他掰开了一条缝,看到了和泥土、庄稼、猫狗不一致的东西,有如看西洋镜一样兴奋。
同样,新民哥也算是我的引路人。二十年前,我除了力气一无所有。第一次跟着秋矮(人)、新民哥前往离家二百多公里的湘潭(地),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拎着人生的第一张火车票,我当时的紧张感肯定不言而喻。秋矮在村子里招工,说湘钢有个土基工地,是他认识的一个老板承包的,需要人过去干活,我们认为这是一件赚钱的好事,跟着过去了。赶到工地的时候刚好吃午饭,我们在工棚的食堂里吃了个饱饭,下午就开始干活了。但只干了二三个小时,新民哥是个很会算计的人,左算右算,觉得工价太低,做不了多少钱,就放弃了。我一点主意都没有,他说走就走,说留就留。我们匆匆忙忙打道回府,回到娄底的时候,天已经很晚,没有回家的车了。
在城市里,我是个举目无亲的人,但新民哥不是,他路子广,有一大帮熟人朋友。后来,他决定带我去他女儿家住一个晚上。提着不大不小的编织袋,我们在城市的街道里左拐右拐,像两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一样,逢人是既害怕又欣喜啊,害怕遇上的是坏人,把我们袋子里所剩无几的几块钱搜刮走了,欣喜的是,可以向人问路,问清楚怎么个走法,我们就离目的地就越来越近了。
在那些鸽子笼般的小区里绕来绕去,感觉是越绕越糊涂了。后来,我们在一个黑咕隆咚的院子里听到了脚步声,隐隐约约觉得对方是个女子,可来了个救星。新民哥立马走了过去,朝来者激动地说了一句“这个嫂嫂,请问去XX小区怎么走”,对方一听,惊呼了一声“爸爸啊,你怎么来了”,新民哥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句“原来是闺闺(名)啊”。大水冲了龙王庙,新民哥第一时间居然没有认出女儿,但晚上我们总算有了着落。
新民哥带我在他女儿家住了一个晚上,兴许是折腾了一天的缘故,我睡得很香,在一张陌生的席梦思床上呼呼入睡。第二天,我们都回到洪甘冲了,村子还是离开时的样子,但事实上,一个来回算下来,我们已经欣赏了四五百里行程的风景,可以和洪甘冲的人说上一个礼拜了。
而我,逢人说得最多的就是他当着尚未婚配的闺女,殷勤地叫一声“嫂子”的那桩事。后来,我们又在娄底的工地一起干过好几回活,他是个干活不惜力的人,没有偷奸耍滑的行径,也很照顾我,有他在的工地,总会多出不同寻常的活力和话题。
再后来,我们各自走的走独木桥,过的过阳关道,没有了共同谋求生活的机会了。直到公元2021年阴历3月23日,他藏于一副漆黑的寿器内,深埋于洪甘冲的土地下。我们兄弟俩,今生再无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