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莘县||张书军：河湾（组诗）
河湾（组诗）
张书军
河湾捡来的孩子
春雏夏羔
有蛋壳和胎衣为证
我知道，鸡雏和羊羔
来自母体
我问一一
我是从哪里来的？
母亲笑笑：捡的
惊掉下巴。眼前
一个身影背光走来
我在父亲的背篓里啼哭
慢慢走出夕阳的余晖
我相信，小河是我的生母
我还寻过，哪丛草下
埋着我的胎衣
相依为命，河湾
成为我依恋之所
放羊，割草，游泳……
挖块黄泥，揉搓岁月
塑造未来
捏我的肉，捏我的骨
捏我的心
我捏个泥人儿
刻上我的学名
立在阳光里
奶奶的故事
奶奶的故事，在天上，在地下
在村西的小河里
星空是帷幕，嗡嗡的纺车
是背景音乐
蒲团，一忽儿如坐针毡
一忽儿如摇篮随风婆娑
一一天上的星星，是先人眨动的眼神
流星，是他们串门的灯笼
一一犁沟，不要去睡，那是鬼神的甬道
别挡了他们的出路
一一小河涨水，妖孽作怪。旋涡下
溺死鬼托起花帽、秤砣
诓小孩去捞。托入水底
有替死鬼，它们才能转世……
有几回，水鬼潜入噩梦，索我性命
多日，不敢去河边
小河孤独地流淌，流走
我的童年
归宿
村西那条小河是奶奶纺出的
游丝般嵌入乡村板画
当然，这是我最近的发现
儿时，感觉它很宽很大
“前面有照，后面有靠”
面水背堤，风水宝地
祖上的阴宅，族人最后的归宿
长坟茔也长庄稼
奶奶最近来此定居
父亲告诉我：奶奶坟前那空地
是我们最后的家
河湾又隆起一座新坟
草垛矮了，母亲的背篓低了
小河断流，炊烟变淡
间苗的父亲费力直了下腰
捶捶腰眼，又挣扎着弓行
夕阳西坠，我发现
父亲离那片空地
越来越近了
心病
父亲老了。我从一亩三分地
强行将他拽到阳台
没了田垄地角。楼前那片绿地
成了他的河湾
秋阳，拉长楼影
一日长过一年
他很想去秋的腹地看看
马扎不是毛驴，只供呆坐出神
父亲昏昏欲睡，像稻草人
一群麻雀降落草坪，戏闹
父亲突然亢奋。挥手大喊一一
当心，谷子熟了
别让雀儿糟蹋庄稼！
父亲的圆
父亲姓“土”。根扎在黄泥里
一生，都想画个像样的圆
（当然不是阿Q的那种）
父亲不识字，不懂平面几何
地上的圆大多是立体的
西瓜很圆，烧饼很圆
这些都不属于父亲。属于他的
只有三齿、锄头、镰刀
费尽力气，抡圆了夕阳，抡圆满月
怎么也抡不圆手中的镐
（充其量是个半圆）
闯关东，下山西，讨生活
走一遭，不得不退回原点
梦想圆圆，肚子扁扁
天上的水，地上的土，装不满
破裂的粗瓷大碗
日子，将挺拔的叹号压弯成问号
夕晖下的河湾，隆起
粪堆似的坟包
中元节，跪在父亲坟前
纸钱圆圆，供果圆圆
夕阳圆圆，泪珠圆圆
一颗圆形的心
缺了半边
败下阵来的父亲
神选定河湾，造就了村庄
造就了您与荒草
造就了一对冤家
一对难兄难弟
正午。烈日当头
您挥汗向荒草进攻
连阴雨，战况反转
草圈地为王，啃噬庄稼
恨死了草，离不开草。割回家
果腹，烧锅，喂养歉年
秋深，挂了锄钩，总算直起腰
君临地头，检阅自己的队伍
您站成一棵骄傲的庄稼
土命人，一口气没上来，倒在草上
草兴奋了，将败阵的父亲
踩在脚下
寒露夜，草瑟瑟发抖
想起老对手，有点伤心
眉梢上的泪珠
无声地落下
炊烟
您又唠叨回家去看炊烟了
（这是第几次？）
我不敢告诉您：烟囱
站立房顶的乡村哨兵
被推土机收割。炊烟之树
被连根拔掉
我陪您去烧烤摊吧
看红火蓝烟。城管来了
小贩落荒而逃
香烛纸马，照亮您回家之路
在河湾，您安家定居
我泣泪送您，膜拜
烧纸钱，模拟炊烟
告慰您在天之灵
也安慰一个自己
桥下
主桥洞奔腾激流
流淌波涛，流淌岁月
引桥下的副桥洞，胡乱堵一下
成了阿舅的家
贫困，嗜酒，神经兮兮的阿舅
铺麦草，盖蓑衣。表姐
桥头上的大丽菊
阿舅的骄傲
一次酗酒，一场暴雨，一个跟头
阿舅钻进激流，走了
留下表姐，哭昏日月
野草包围桥洞
饥馁饿瘦灶台
没压垮表姐。谁人搬弄是非——
小白脸钻进桥洞
爆炸性新闻，压碎芳魂
流言比风快，蜚语比浪汹
涶液淹没表姐
星夜，表姐追阿舅去了
脖颈上坠着石头
远远望去，表姐的桥洞
像神龛，挂在桥头
不供神佛
供冤魂
门板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件事
您找我哭诉一一
交不上提留，小分队
摘走门板，牵走羊羔
乡长，实在是没钱呀
皇粮国税，该交
我的心隐隐作痛。孤寡大娘
（不是尊称。她的确是
祖父义侄的遗孀）
战争年代，她家最后的半尺布
做了父亲的军鞋
最后一升米，救活了伤病的伯父
这门板，曾架起浮桥
托起南下大军，横渡黄河
一乡之长，我不好斥责村干部无理
又无法面对，大娘的泪目
托故外出，转了一圈
拿出一百元人民币。“救济”
“五十就够了……”余额
您坚辞不收
我硬塞给您。您千恩万谢
“感谢党，感谢政府”
我抑制不住热泪盈眶
到底应该谁感谢谁？
您走了，一步三回首
小脚重重地踩在我心上
踩痛大地
快去赎回您家的门板吧
千万别让这门板
从百姓心上抽走！
广场
蔬菜大棚被清理
庄稼被推倒
杂草乱木，被倾巢请出
徒骇河滩那片行洪用地
让位于广场
伊尹萧红孔繁森……
从石头中走出，走向
大理石铺就的广场
走向红花绿树，走向人群
走向未来
候鸟留鸟，去了又来
蝶群蜂阵，来了又去
人们熙来攘往，起舞散步
最终都去了哪里？有的
留下一捧黄土，一通青石
有的，什么也没留下
广场与伊尹有关，与萧红有关
与孔繁森有关
时光如水，广场就是广场
与任何人都无关
与任何人都有关
人群匆匆忙忙，庸庸碌碌
有几个走进了石头？
广场栉风沐雨，日久经年
雕像岿然不动
公园法则
那棵枯树是我的依靠
虽然它干枯了多年
仍然站着，腰杆挺直
我攀援而上，望春夏秋冬
望浮云，望远方
望黄鼬扑食田鼠
金花蛇生吞青蛙
刺猬蝈蝈蛐蛐蚱蜢
得过且过。唯有蚂蚁
忙忙碌碌
人生百年，草木一秋
我是凌霄呵，攀援是我的天性
直上重霄，努力绽放
火红的呼唤
那钢铁怪物叫什么来着
逼我们搬家。同时退场的
还有丛林法则
会动的都走了。无翅没腿的
被清除
枯树被推倒
我被腰斩。绿植草皮
成为这里的主宰
我仍活着。总想探头望望
总被无情地砍头
望河兴叹，不知为何
蚯蚓悄悄告诉我一一
小心点，这叫公园法则！
作 者 简 介
张书军，笔名舒钧，山东省莘县人，高级讲师。在《青年文学》《中国作家》《中国诗歌》《飞天》《绿风》诗刊《山东文学》《大众日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组诗、散文等，作品收入多种重要选本，多次在省内外获奖。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集《梦的五色花》等出版。
鲁西诗人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