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食难消化
饭时,同事问:“今中午吃啥?”我说:“不知道。”“走,春发生。”“春发生是个啥?”“你真是个瓜怂,不知道春发生。” 农村娃嘛,比之城里娃差的就是见识。他接上说“春发生,就是葫芦头,葫芦头就是春发生。”我说:“葫芦头,不去。”“怎么了,和葫芦头有仇?”
也没有什么仇,就是不想吃。也不是不想吃,是吃了葫芦头积的食还没消化。
少时的一个冬日。天地灰蒙不清,直立的崖壁上深挖着三面窑的坑坑窑院,墙隔的三分之一是院子——一面窑的是我家。院内一棵枣树,黑杆疏枝,挣着命地向天,却也只高出了窑顶弧线几分。前窑是窑院的通道,崖顶一棵柏树,裸露着如蛇的根,垂落在崖壁上。父亲从后窑提了个荆条笼子走到前窑,在窑门外将一把铁锨甩上了肩,将提在手上笼子挎到了臂弯。笼子里一副猪肠子,用一件破灰衣裳盖着。肠子是从县上刚买回来的,父亲在县电影院给人家做饭,与肉店的人混得熟了,不凭肉票也可以买到肉,却没有钱买,也没钱买下一副下水,就买回了一副肠子。出了窑门,父亲沿着村沟几十步一颤抖、百十步一弯转的坡路——秦腔滚白的苦调子,走下村沟。我小步跟着,看到了谁家的鸡飞上了土墙嘎嘎的叫,似乎受惊了。出了村沟,一个急转弯下到底,就是洞子。洞子就是泉眼,一村人吃的就是洞子里的水。陡崖下,洞水哗啦一颤哗啦一颤地涌流,我听出的是欢乐,父亲听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父亲四下一张望,确定无人了,才踏上堑脚石,蹲在洞水涌出的水潭边上,把笼子放在水潭里,摇动着。我看见了一条狗汪汪着来了,掷过去一枚石子,狗跑了,却未跑远,到水库堤岸上寻食去了。草都枯着,哪里还有一只肉虫,留着它吃哩。我是父亲的哨兵,父亲说:有人来了,就喊爸。好像这肠子是偷来的怕被人看见一样。那年代,谁家吃肉不是偷着吃的。父亲在确定了崖下没人后,才从笼子里取出了肠子,放在水里,又从水里提起,一节节地往下捋着,捋出屎粪尿水;翻开,再一节一节捋抹下去,再涮了,再洗,洗干净了再盘在笼里,捡起脚下的破衣裳水里摆了几摆,盖上笼子。一手扶着笼襻,一手压着膝盖骨站了起来。甩了甩通红的手,说,“走,咱回,让你妈给俺娃天黑了就煮了。俺娃吃上一个冬天身体就长胖了,就不害病了。”
晚上,母亲就拢柴生火将肠子在铁锅里煮了。是白水煮的,捞出来,放在洋瓷盆子待凉。我和弟凑过去看着。凉透了,母亲在案板上一根根地切断。弟乘母亲不备,伸手却抓。伸出的手还未抓到就被母亲狠狠地打开了:“都等不到明个了!”父亲看见了说:“让我给俺娃做些吃。”去窑院墙根下的菜窖里取回了两个萝卜一个白菜。母亲洗切了,父亲将油瓶子反转了才倒出了一瓶底的清油。油少,锅热得快。油热了撇进去干辣子葱段,没有生姜,那是要掏钱去集上才能买得到的。之后,萝卜白菜倒进锅里,加水焖着;锅开了,父亲抓了一把肠子丢进去,加盐又焖了一开。铁勺子舀一口吸溜着尝了味,为我们哥俩每人盛了一碗。母亲从馍笼里拿来了黑白面两搅的馍。弟泡着馍只顾吃着,我从碗里舀起一圈肠子送到父亲面前。父亲说:“我,吃过。”送到母亲面前,母亲直摇头:“腥得很,我不吃!”我说:“妈,不腥,香着哩,你吃!”母亲还是说,“腥得很,妈不吃,俺娃快吃。”便将凉透了的肠子装在一个黑瓷罐罐里,放在大案的架板上。父亲坐在板柜旁吃着烟看着我们吃。看我们吃得高兴,就说:这是城里人才能吃上的葫芦头,俺娃以后再要想吃,就好好念书当城里人;当了城里人天天就能吃葫芦头了。
父亲说他吃过,母亲说她嫌腥,不吃。那时我傻,怎么能知道实情?
就这样,连着几个冬天,父亲都买一副肠子。母亲煮了,隔三差五地从黑罐罐里连汤带肉地舀一勺子,不用油。不用油的理由是肠子肥,油大;省下清油,还能炒菜,为我们做一顿“葫芦头”滋润我哥俩的枯肠。正是冬天有母亲的“葫芦头”吃,我曾一度虚弱的身体,好了起来,十八岁当兵去体检,全无毛病。
在塞外陇上当兵一去就是十八年,提了干,天天白馍大米,偶有黄的发糕,到九十年代连粗粮也没有了,整天有肉有菜地吃着。当兵的最爱说:吃饱了不想家!我确实是吃饱了不想家,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小时候吃“葫芦头”时默默发过的誓:长大了一定要让父母吃一碗正宗的葫芦头的事。待我想起时,父亲已经离世了。
愧疚把我在军营干一番事业的志向打败了。欠了父亲的就不能再欠母亲的,我一意孤行转业了。不是不留恋军营,是留恋之下的无奈。转业回到西安,我的战友在长安开了一家葫芦头泡馍馆,取号:半边楼,与电影《半边楼》同名,意在“幸福踏着坎坷走”的价值理念,我带着母亲去吃了。母亲说:人家这葫芦头才是葫芦头,没有腥味,比妈给你们做的好吃。我说:妈,还是你做的好吃。“俺娃竟是胡说哩。”吃毕,我去付钱。战友说:“咱妈(伯母)吃我一碗葫芦头我还要钱;再甭扯淡了,快走。”战友以吾老为老孝敬,更让我羞愧,却也是一种激励。
母亲终于吃上了一碗正宗的葫芦头,我愧疚多年的心或多或少得到了些许安慰,也就敢去葫芦头泡馍馆了。一日新疆的战友回陕,对我说:西安有个“春发生”葫芦头,网上炒得很热乎,咱去吃吃看到底咋样。我虽工作在城里,离南院门“春发生”也不远,一直心里梗着,也没去过。借此,我也走进了“春发生”,挤在五六个人已坐定的一张木方桌前。服务员拿来了碗,我俩掰着馍,都向窗外看。道旁的槐树、桐树还都瓷愣愣的,枝柯直戳戳的,下了雨,更显得黑黢黢的,一只麻雀缩身在枝上,像是吸足了香气沉醉睡着的样子。看着窗外足足地等了半个小时,服务员才端上了我俩的。一瞅碗里,馍蛋蛋挨挨挤挤地浮在浓汤里,汤似牛奶,白润润的;斜刀切口的肥肠卧在馍上,空张着圆嘴巴,皮薄唇厚,性感得很;还有绿的葱花香菜,红的枸杞点缀,满园春色关不住啊。我贪“色”更贪馋,挑起一圈肥肠,含在嘴里,软绵绵的,像吸奶糖一样吸吮着;再嚼馍,鲜咸劲道;下肚,有点烫,用牙尖啃着蒜瓣 ,一口一口地拨馍到嘴里。咕咕噜噜地吃下了一碗,抹了一把汗脸,走出了店门。
走出店门,战友说:离陕三十年了,还是第一回吃葫芦头,还真格地好吃。战友的话提醒了我,想着哪天回乡,一定带母亲进城吃一回“春发生”。
念起是容易的,事忙了再记起就不容易了。这就像喝酒的人,酒喝得酣畅,天大的愿都许下了;可酒醒了许下的天大的愿也就忘了。我虽不是这种人,却许下带母亲去吃一碗“春发生”的愿,可直至母亲故去,也未成行。从此我又不去“春发生”了,葫芦头也不去吃了,直到近几年才又开吃了葫芦头。父亲离世二十五年了,母亲也离世十五年了,时光把泪水抹干了,心却时常痛着。
至今,我也不知道嚼着葫芦头,嚼出的是苦苣苣的苦,还是荆荆杠(蒲公英的茎)的甘。
(作者简介:王军乐,1961生,长安人,青年从军,转业从检,退休无所事事,闲以读书为乐,习文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