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苗圃里才会有这样的路

梁东方

我们已经习惯于公园里的树木鲜花不会出现在生活的现实中,但是如果没有去过苗圃,就不会知道那些只有在苗圃里才会有的路,即便在以刻意唯美为能事的公园里,也不会出现。

公园里的路是过分规划以后失却了自然的原始之美的“建筑”,而不再是苗木茁壮于大地之上的自然而然。苗圃虽然也是人工育苗的所在,但是因为树木,尤其像是银杏这样的树木品种往往需要在苗圃里生长很多很多年,一直长成参天大树,才会有被城市里那些急于造景的场所买走。所以,苗圃里的银杏林往往可以形成规模很大的森林景观。

今天要说的不是那被人津津乐道久了的银杏林,只是通往银杏林的一条田野中的土路。这条路不宽,也没有硬化,但是路两边栽种着的是整齐的银杏树。一棵挨着一棵,银杏的树冠在空中互相交叉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墙,一道绿色的胡同。

因为银杏在生长过程中从未被剪枝,树干也从未被刷白,所以这银杏树的林荫道,树冠完整,枝蔓从树干低处就已经密集地横上出来,让那些小扇子一样的干净叶子甚至低于人的眼睛,可以触手可及地被仔细端详。它们精致的纹理和奇特的扇形结构,还有绝对不生虫的优秀品质,让人虽熟悉复又叹服。他们联袂成云的密集丛生之状,相凑相成,投下的阴凉里是人间最妙的适宜。

这样的银杏的林荫路,使人突然醒悟,原来城市中那些水泥路面两侧的所谓林荫道,其实都已经是被人类过分干涉过以后的结果。真正在土地上的林荫路,即如现在眼前这条银杏的林荫路,其实是充满了原始的细节的。比如车辆很少,路面上的小草小花得以自然滋生;比如道路不宽,不会考虑错车,更不必计较下水口,一切进出的循环还都是天地秩序中天经地义的顺其自然;比如因为没有剪过枝,树上的枝杈叶子横生之处都很矮,这样在整个道路和树行的线条共同形成的透视视野里,就会有一种隐藏在整趋势之中的细节上婆娑葳蕤之状……

何以我们的生活之中就不能葆有这样原始意味的林荫道?人口爆炸、城市拥堵、寸土寸金、人口密度和建筑密度空前。任何一点点土地都被按照“有用”的原则,按照资本癌细胞一样孽生的原则,加以疯狂开发;而任何关于树木花朵的人类需要,都只能被缩减到“无用”的公园里。这种城市规划思路,城建模式,仅仅是让树木花朵作为城市建设之中一个部件而存在,仅仅是作为钢筋水泥的附属品,至于它们还是不是一派天然,则完全不在考虑之内。

人们常常感叹欧洲的田园之美,感叹人家的村庄城市之中树木的古老高大,林莽的原始自然,其中也包括林荫道的古朴率性。曾经在德国的一个村庄外见到一条菩提树的林荫道,路面还是一战之前铺设的那种糙面的石柱,不用说汽车即使是自行车行走其上也感觉欠佳。人们几乎是自动地在路面之外,另外走出来一条土路。即使如此,这条林荫道也没有被改造升级,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它百年来的沧桑和茂盛。

为汽车修建的公路绕到了别处进出,这条林荫路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成为一处不事宣扬的风景——所以不事宣扬,是因为不值得宣扬,因为这种对待树木和道路的观念早已经深入人心,是一种理所当然;这样的风景也已经遍布整个国家的城镇乡间,随处可见,成为前人为今人留下的遗产,也成为今天的人们为后人留下的遗产。

对于早已不可见的祖先和似乎只留在文字典籍中的传统,对于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的这块土地上的人类绵延,这样的林荫道,就是永远有生命、永远给后人以照拂的可感可触的光芒和温度。

可惜,苗圃里的这条欧洲水准的林荫道,随时都会因为资本的介入而立刻消失。只要有人出钱买,就会刻不容缓地被挖走,被剪掉枝杈,去头,成为一截还有树根的树干,然后被包裹着、堆积着躺在大卡车上,运输到钢筋水泥之间的可怜的一点点空地上,栽种到水泥地面上开出来的仅可容身的小口子里,打上吊针输上液,树干刷白,成为建筑构件一样的无奈存在……

好在,自己现在还可以在苗圃里这么看一看,这么感受一下原始的树木,原始的林荫道的无穷美妙。藉此想象、回味一下,古人、异域的人们,在不受干涉的天地万物陪伴下的那些生活、那些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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