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火车上的一家人
梁东方
本来的题目是《庄里的一家人》,但是想到这样起题目也许对庄儿里来说是有点被贴标签的意思;于是改成了现在这个,淡化了一下地域特点。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这一家人从庄里上车伊始,就一直在滔滔不绝不管不顾地说,好像整个车厢里只有他们一家人,再没有别人了。这种情况尽管在我们的公共交通工具上屡见不鲜,但是这样以一家人的方式出现,还是很典型的。
一家人而一直如此高声如此持久地在整个十几个小时的行程中都旁若无人地嚷嚷的情况,应该还不多吧。因为很难设想他们在自己家里也是如此,天天如此!如果是专门到火车上才格外如此,也就是说他们还是能能体会到周围的乘客的存在的,他们的一切都具有了一种近于某种表演的默契。
这些高声说出来的有用没用的话,已经把什么信息都透露出来了,别人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儿子是某中的学生,现在要去参加中国科技大学提前招生的面试。这两重信息都是非常值得自豪的,而事实上他们夫妻俩的自豪之情也始终溢于言表。只是这种溢于言表的方式有一点点完全不顾及身在公共场合的公德,没话找话,说起来没完,不管别人是在睡觉还是在安静地看手机。
两口子一撇一撇努力把普通话往京腔上撇,听上去很是别扭,远不如方言顺耳。其间的做作劲儿,让人像是在听指甲在玻璃上的滑动……后来知道,这是因为这家的男主人有过北京工作的经历。他显然不愿意让这一段经历不被别人知道,于是就努力来用这样的口音来做显示。
这两口子事无巨细不停地用这种“普京”式的话说啊说,所说多是毫无意义的废话,重复的话,来回说的话。他们似乎完全不懂得安静不说话也是一种正常的状态。
石德线到衡水以后转京九线,上下车的人要比京广线少得多,也安静得多。对面来车抄,杂人少,不守公德的人少,窗外的风景中建筑少而村庄与庄稼地多。收获以后金黄的麦茬,比衬着大地,很美。
整个卧铺车厢里都很安静,就是这两口子就孩子去合肥参加面试的所有细节还在来来回回地高声大嗓地说。怎么坐车怎么住店怎么上完厕所以后一定要洗手——这种事情,父母一起嘱咐,那个喋喋不休的母亲嘱咐了五次。而那所谓孩子,已经有一米八高了。像是照顾巨婴一样照顾着这个显然已经十七八岁的高中毕业生,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更多的是为了满足着他们自己的隐藏在自豪后面的没着没落的预感。
他们像是在演舞台剧,不让车厢冷场,一直在说,一直让剧场中有对白,即使对白毫无意义。
这种对公共环境进行着高声的破坏而无知无觉的状态,立刻就让人想到我们最重要的低幼中小学教育,其实就应该是这样的公共场合里的行为举止和言谈的教育,甚至直接就是说话音量的教育。这夫妇俩是应该是70后,80后之中这样的人应该少些了吧,虽然还是有;90后呢,00后,会不会有明显的进步?不过要等他们中年以后才能看出来。
其实也知道,一切都不在年龄而在教养。
他们以为别人忍受着不吭声,就是都不存在。其实不说不代表不能说,大家只是在忍耐,也许是体谅,也许是还没有到忍无可忍的时候。
列车沿着京九线向南,路过清河,清河站的站名很有特点,不是清河站而是:清河城。
这一家人在安静的车厢里一直进行的话语狂轰滥炸,对于这样窗外的细节自然是无暇顾及的。他们现在一边嚷嚷,一边围在一起吃着方便面与盒饭。因为说话的喷溅与咀嚼的吧唧都很大,其状其声已如猪拱槽,吸溜吸溜吧唧吧唧,不管大人孩子都是这么个声响,区别是大人一边吃一边还在说着废话。
饭是凉的饭不热,饭不热饭是凉的,这几句话来回说了无数遍。不想吃,早知道就不买了。买了就后悔了,后悔了也没有办法,饭是凉的饭不热……他们把整个车厢作为自己一家的舞台。既是互相之间的交流,也更是表演,甚至表演的成分更高。
凌晨三点,他们要在合肥下车之前,一家人完全不顾及周围的旅客都在酣睡,肆无忌惮地高声呼唤着又说起了废话:儿子呢,儿子呢,上厕所了!上厕所了!为什么不去这边,去那边?那边远这边近,这边近那边远,儿子儿子儿子,你上了厕所洗了手了吗,洗干净了吗,洗干净擦了吗,擦了干了吗?行李,那个包,那个包,那个包,还有那个,干嘛要先去车门那儿,不去,不去,就在这儿,停了车再去,停了车再去……他们终于下车以后,整个车厢都因此而轻松了下来。
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游客为什么在国外屡屡被鄙视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几乎每一拨人中总是有几个这样的人,几乎每次乘坐卧铺在一个车厢里都能遇到这样的人。尽管他们只是少数、极少数,但是却是明确无疑的这一群人的代表。
列车在卸去这一家人的喧嚷的压力以后,轻松愉快地奔驰着。在黎明的光亮里,已经到了常州无锡之间。铁路边的操场上正有人晨练,楼上人家正在开窗,别处的生活就这样展现在了眼前。在外来者眼前,这平常的一切,都很有新意,甚至很有诗意。
这样寻常的场景,让人反躬自省,对比着看到:北方的生活状态,尤其是在现代城市生活状态里,普遍有一种焦躁和不耐烦,甚至是粗糙粗野;不仅不知细腻为何物,还近乎互相比赛着将不文明的丑陋宣泄……
改变生活场景,到另外一种生活中去看看,去回看自己,这是非常必要的,也是保证较高的生活质地的一个必要条件;只是前提是要安静,是不喧嚣,是不打扰别人,也不被别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