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河笔记:沿河看柳
梁东方
柳树一年四季都是美的,即使没有了叶子的冬天,它们满头秀发垂垂荡荡地悬在水边甚至冻在冰里的样子,依然是耐看的风景。而所谓“沿河看柳”却专一指的是早春时节,是春天还没有到来,只是冬天停住了脚步的时令里的一种审美项目。
农谚所谓“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说的正是这时节最为微妙的柳色。
这立春时候,万物依旧肃杀,但是春意已经迫近,对气温的敏感度一点也不亚于迎春的柳树,和迎春一样也已经有了动静。
因为迎春是扑地的灌木,所以不惹眼,不易被发现;它们暗紫色的骨朵似有若无地在匝地的枝条上出现的时候,人们还都因为寒冷而无暇蹲下身来细细端详。柳树则因为是高大的乔木,所以总是能被远远的视野在第一时间里发现。又因为这时候的柳色处于一种远看则有近看则无的朦胧之中,需要靠着集体的色彩堆积才有可能形成可以一望的视野,所以河边看柳的看,就有一种遥望的意味乃至规则。
果然,在太平河边于柳树下走过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柳色,只是到了河对岸回望才赫然看见鹅黄的枝条组成的树冠圆形的轮廓,已与蓝色的天空的交集之状。这时候看柳,一定要与柳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距离才会让人的视觉发现密集的柳枝集体形成的微妙却也明确的颜色变化。
某个品种的柳树的柳枝颜色就是鹅黄的,应该是在落叶以后的整个冬天里,它们都是以这样鹅黄的颜色垂在灰暗色调的视野里的,但是到了这早春的时候,这样的鹅黄之中的变化,突然有了生机的变化,还是可以被分明地觉察到。它们在一片依旧灰暗的柳树行列中一下就跳了出来,远远地就已经成为视觉焦点。
它们因为抢得先机而被人们久久凝视,指指点点之余的沉思默想里,就将它们先做了美与爱、温暖与舒心的旗帜。走在树下,走到对岸,一直盯着看,或者过一会儿抬眼望一望,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视觉停留之间,是人们发现的愉快与不舍的流连,当然还有一种加速的期盼。先加速让春天到来,然后便可以按下暂停键,一直在春天……
柳树在嫩芽初生之前先已经用枝条的鹅黄预报了春天,它们具有一种将自己树汁灌浆的内在运行机制显现出来的奇妙功能;当然这种功能别的植物也或多或少都有,因为你只要仔细去看,去辨认,就会发现,几乎除了铁骨钢钩的槐树之外,别的乔木灌木的枝条上都已经有了哪怕是还很细微的变化,各自的汁液都已经开始了内部的运行,将养分运输到枝头去,去为发芽做着准备。不过也的确只有柳树,是将这个过程做得最透明的。这是它天赋异禀的独到之处,也是人们早就总结出来的在又一年的开始之时看风景的最佳对象。
而在春天还没有来但是就要来的了时刻去河边看柳,除了急于要在漫长的冬天的灰黄视觉之外找到新鲜的色彩与这色彩所孕育的生机之外,大约还是人们对未来的渴盼的一种最直接的表现。不论大人孩子,不论平常有没有审美的习惯,这时候都会因为河边看柳的一抬眼而有了某种内心的兴奋。这样的兴奋代代相传,一年又一年,虽然互相区别不大,但是却总是能给人以崭新的希冀,让人从外在的物象上开启内心的勃勃生机。
当然,即便是这早春时候,可看的也不仅仅是柳树。白杨树雪白的树干之上所有的灰色的树枝都集束向上,像是束腰的女人,挺拔俊俏;榆树繁复的有力道的枝杈在空中的伸展之状里也似乎已经有了密集的黑点,点缀在每一根枝杈上,成为叶子的前奏;更有那些红色枝条、黄色枝条的灌木,也已经像是花儿一样在河边绽放……
河边看柳,实际上是一种代称,一种指引,是说河边被充分的水分滋润着的植被已经最早发生了变化,随后就将是整个大地上的生机的不可遏制的蓬勃与舒展。
四季往复、年轮旋转、人世更迭,在苍黄匆促之间,在不及抬头的忙碌和随波逐流的本能之间,总是有这样审美的关节,在让人沉醉的同时也提醒了人:时序和生命正在一起流淌,美与爱未尝因为对你的等待而哪怕稍有停步,错过便成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