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笔记:《成吉思汗》

梁东方

多少年后,在手机时代,有一天偶然看见了当年著名的迪斯科舞曲《成吉思汗》的现场演唱视频。很熟悉,也很新鲜;熟悉是因为当年跳迪斯科舞这可是最经典的旋律,早已耳熟能详;新鲜是因为从来没有看到过原唱的现场演出录像,这是第一次。

仔细看了一遍,那不穿背心敞着怀的打扮和既自由又每个人的手脚都齐刷刷的歌唱舞蹈格式,的确还是有很强的感染力。藉了一点历史或者人物的由头就做无拘无束的抒发,这大约是以旋律取胜的迪斯科歌曲的一种常态。至于那名头里的历史和内容,好像不是很重要,也不能做太多的意义引申。

因为现在看来,这个歌曲对于当年的欧洲来说显然是政治不正确的。成吉思汗作为一个进攻者,好像早已经被欧洲人德国人释怀,居然用这样一种不无调笑意味的服装和曲调来直接描绘之。仇恨的刻骨铭心和复仇的愤懑积聚状态都不容调笑,调笑、不严肃都是对仇恨的亵渎;只有因为蔑视、因为不以为然而放下,只有在实力上超越,才会有并非出于无知的调笑。查了一下历史,成吉思汗当年最靠西的一次进攻已经逼近维也纳,到了多瑙河流域,德语世界对他应该会有深刻的记忆。

原唱磁带封面

这就涉及于就我个人而言很有意思一点:当年跳迪斯科的时候,舞曲中唱的都是汉语,现在看到原唱,居然是德语。当年跳舞的时候好像还没有一种如此遥远的冥想,就是未来可以在最初唱出这样的歌曲的地方漫游漫游。后来到了德国,也始终不知道歌曲《成吉思汗》的诞生地就在脚下。有人说这一定是有前缘,其实就仅仅是你在年轻的时候尽量多接触到一些文化范畴,未来就很有可能在某一个时间地点与那种文化元素像是熟人一样重逢。人生只有在不断的接触与学习中给自己布下更多的线索,其后的经历和认知才会有更丰富的可能。线索很少或者完全囿于所谓不逾矩的行为与知识范畴的话,就会因为过于单纯、少有探索而少有他乡遇故知的快乐。

看当年德国乐队组合演唱这首歌的录像,留着大大的八字胡的主跳兼主唱的夸张和辅唱们格外开怀的表现,尤其是大嘴美女们生动的表情,都让人感叹,感叹外面的世界还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可以有如此自由的舒展和抒发了。彼时我们于习惯和传统笼罩下的普遍人生,还一直在拘谨约束的狭隘中,连观看这样的演出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是八十年代的风气开放,甚至就连听到这样的旋律的机会也不会有,遑论以之伴奏舞蹈了。至此也许可以明白一点点,为什么西方世界普遍坚决反对以任何名义进行的不自由了。《成吉思汗》这样的创作与演唱,实在就是传说中每个人的人生中都应有的不羁的狂野最恰切的表现。

当年的露天舞蹈

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也不是没有舞蹈,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上的扭大秧歌以及类似的舞蹈一直绵延存在,不过也的确是在日常生活里是没有什么舞蹈的习惯,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八九十年代各种舞蹈形式的轮番上场,各领风骚好几年的文化开放,现在能有如此多的舞蹈形式供人选择:广场舞、交谊舞、现代舞、迪斯科甚至尬舞;而旁观者也基本上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也就是说这些舞蹈已经成功地融入了我们的生活习惯和传统之中,不再被视为很大的异样。

大致上,这些不过都是新世纪以来的事情吧,之前,任何一种舞蹈最初兴起的时候,都会引起一段时间的波澜。人类用肢体动作有节奏地表达自我的方式,新颖的方式,原来的社会里没有的方式,总是能在社会学意义上成为一个事件。总是有人认为跳这种原来没有的舞蹈的人大逆不道、伤天害理、有违人伦、松懈斗志、瓦解精神、暧昧可疑、藏污纳垢、男盗女娼……一方面被本能驱使着去围观,一方面又撇嘴歪鼻地指责谩骂。在这样的普遍情势下,任何一个摆脱开这一切而走下舞场的人,都是有过一个下决心的过程的。

原唱截屏

在那个年代里的大学里,好像外面的世界一直有一波波新鲜事物在到来,这些新鲜事物既是书本上的概念和报纸上的名词,也更是现实中的前所未有的事情。比如迪斯科。

迪斯科在社会上已经风行起来,时髦的方式是扛着大录音机到广场公园之类的地方一边高声放一边跳。风水轮流转,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是中老年人跳广场舞,而是年轻人跳迪斯科。他们的跳其实也更多的是一种不大寻常的特殊展示,而不像现在广场舞这样至少是以锻炼身体的名义进行的日常活动。当时有个很有名的电影叫做《老井》,其中有个场面是乡村里几个青年,在录音机的伴奏下跳迪斯科。笨拙的脚步和粗糙的生活中那样踢着干旱的尘土的狂舞之后,就是挖井的艰难以及刚才还在跳舞转瞬就在挖井中牺牲的令人唏嘘。迪斯科在那样的意义上被定义为了一种表达一种向往。

迪斯科磁带封面

不过那时候迪斯科在社会上,总还是带着一点点不走正路的意味,是令人侧目的。而其进入大学校园以后则没有了那样“邪恶”性质,跳迪斯科的不再那么肯定的是坏人,而多少成了一种时尚。是懵懂的大学生追求热烈的、新鲜的、与前此的所有都不一样的未来的表现。那时候的迪斯科对于大学生来说,绝不单纯是一种舞蹈,更是一种释放和抒发,是青春能量的释放和青春向往的抒发,是懵懂人生探索的释放和仿佛终于找到了什么的抒发。

逢年过节的周末的晚上,比如五一国庆,特别是大多数学生不回家的圣诞、元旦之夜,通常都是中文系外语系的的班级里会将桌椅全部靠边,洒扫庭除,然后挂上彩灯,大放音乐,使周围各个班级的学生,楼下经过的学生都知道这里有舞会,自然就会聚集来很多人。大多数人是看,只有少数人进场跳舞。更多的人则在既跃跃欲试欲罢不能,又忐忑不安、举步维艰的纠结中始终当着看客。在这些时间节点的位置上,刚刚开启成年人生的年轻人们反而具有一种似乎是因为最初意识到了生命是什么以后的珍惜,对于年轮和时光有着一种分外的注重,注重的表达方式其实尚未清晰,参加舞会便成了一种个最为简洁而直接的方式。

在酝酿良久终于下决心要跳迪斯科了,下场开跳的那一刻,忐忑和心跳都像是一个演员第一次登上舞台那样,会有足份的脸红心跳的心理过程;只有跳起来了,停不住地跳起来了,才会渐入佳境:好像自己从来就会跳,经验丰富,阅历复杂;好像世界和人生突然就进入到了一种如火如荼之中,不在乎他人的目光,而实际上他人的目光也就逐渐接受了你进来跳这样癫狂的舞蹈的事实。

电影《老井》剧照

迪斯科是无师自通的,没有规范动作,无需事先的艰苦训练,随着音乐踩着节奏就好,不管那姿势是像耕地还是像拔河,不管是过电还是打摆子,低头弯腰还是甩肩摇背,垫步错步还是跨越匍匐,迪斯科都是舞蹈之为舞蹈的元初意义上没有任何限制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舞之不足而歌哭之的粗糙原始却也真挚热烈,具有强烈代入感的艺术形式。

这种艺术形式的一个副产品是锻炼身体,每次跳迪斯科都会大汗淋漓,比跑三千米一点也不更轻松,却完全在不知不觉中臻于彼境。与汗水一起到了的是情绪上的彻底放开,是笑容的不请自来,是舞蹈者之间无需语言的情绪蔓延。当这样的蔓延流贯到整个舞场上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热烈积极人人喜笑颜开式的狂欢的享受了。不管会不会跳,不管是不是第一次跳,也不管是男是女,是丑是俊,所有的人都年轻、都矫健、都敏捷、都轻盈、都热血沸腾。

这也是为什么更多的情况是年轻人喜欢跳迪斯科的一个重要原因,年轻人生命力的旺盛,体力精力充沛而对世界的认知和个人的经历尚未明朗,迪斯科这样的舞蹈正好可以盛放他们驿动的心。

后来参加了班里系里和学校里的演出,排练的节目就是《成吉思汗》迪斯科。不管跳的怎么样,因为舞曲热烈,节奏感强悍,所以总能最大程度地调动同样是学生的观众们的极大热情,也就总像是能大获成功,成为日后的一个话题,一点点谈资,一条使人情不自禁地会微笑起来的青涩青春的线索。这样的线索今天看来已经类似于偶然想起来的,小时候哭着喊着要吃冰棍之类的“行为艺术”,变得渺远而不无自嘲意味,但终究是一个生命阶段里身心历程的真切姿容;其质地粗糙,却曾确定无疑地属于过你自己。

所谓人生易老、艺术永恒,不过任何一件具体的艺术作品也都是其刚刚诞生的时候,在从未有过它的社会环境中最具感染力,生命力最旺盛。在今天《成吉思汗》这样的迪斯科舞曲、歌曲,虽然依然会使第一次听到的新一代人觉着很有节奏感,但是他们毕竟已经在更其丰富的文化里浸染过,有了一种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淡定,这是时代进步给予每一个人、每一位后来人的福利。尽管未来也未必就不会有倒行逆施,人们在口头上、在行动上可能还有重回旧时代的无奈,但是人们的意识在开放之后拥有了几乎和全世界同步的心胸之后,再完全回到开放之前的封闭窒息蒙昧无知,已然不可能。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当年包括《成吉思汗》在内的振聋发聩的歌曲舞蹈影视文学绘画,便都有了某种最具体的有意识启蒙意义的历史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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