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D2005
梁东方
经常有人强调，说高铁说的是路，动车说的是车，不论是现在时速限制在250公里每小时的D字头的动车，还是现在时速限制在350公里之内的G字头的动车，都是动车，云云。
这当然是正确的。但是语言这个东西从来都不是专家规定甚至也不完全是科学规范的结果，而从来都是生活中人们口耳相传的实践过程中的约定俗成的表现。细究语言的历史，将错就错的例子并不鲜见。这是语言的活性，也是语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某种自然属性。
在日常生活里，人们就是不约而同地将D字头的称为动车，将G字头的称为高铁，都是指在客运专线上跑的车，而不是指火车线本身。这个约定俗成，很难靠着某些咬文嚼字的规定扭转过来；不仅过去、现在扭转不过来，以后也很难扭转。也用不着扭转，只要顺应就好了。一种词汇在生活中产生、使用、发展、沉淀的过程中，从来都是这样被颠簸着重复着逐渐凝固下来的最后结果，外力改变殊难矣。
以前在京广线上跑的动车，也就是D字头的车是很多的。它们速度快，白色的车厢新颖现代，乘坐舒适，很受欢迎。就在大家都以为从此跨入了动车时代的时候，平行的客运专线建成了，上面跑更快的G字头高铁。原来老线上跑的D字头动车迅速减少，都挪到专线上去了。而更没有想到的是，专线上的D字头动车后来也大幅度减少，几乎只剩了G字头高铁的天下。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现在仅有的几趟D字头动车，就显得极其珍贵了。说它们珍贵固然是物以稀为贵的珍贵，更主要的还是性价比很高：虽然速度不及高铁，但是价格也只是高铁的三分之二，而在短途乘坐的时候，速度其实只相差几分钟，甚至一两分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速度差不多，价格便宜，乘坐也和高铁一样舒适，于是就都成了一票难求的香饽饽。这些香饽饽之所能存在，是因为它们都不是始终在京广客运专线上跑的车，在其他那些不能跑到350公里每小时的线路上，只能开行速度相对较慢的动车，所以它们从那些线路上转过来，也就使动车延续到了京广客运专线上来了。
D2005就是这样一趟从北京开出来，很快就会转到石太客运转上去的车。
很幸运，我买到了这一天这趟车在保定站的最后一张票，而且是第一排两座位中临着过道的一个，堪称最佳位置。其乘坐体验与高铁无异，就是快。一方面是真快，只有短短的36分钟，一方面是因为乘坐舒适所以感觉快。虽然细心一点会发现，座椅的硬度和质地好像与高铁略有差距，不过每个人都面向火车前进的方向而不必和陌生旅客面对面，每把椅子都有自己明确的界限等等格式是没有不同的。
坐定了，喝了两次放在小桌板上的杯子里的水，看了看手机，注意了一下旁边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看手机上的电视剧的秃了顶的人，还有走道另一边三个座位上刚才一直在站台上不很熟练但是努力非常熟练地分烟、抽烟的年轻人，他们一直在兴奋地说着年轻人之间那种因为夸张而很容易互相被逗笑的话。窗外的绿色的青纱帐快速地闪过，因为车厢里空调温度的宜人的清凉而让人忘记了其实那其中依然挥之不去的燠热。
第一代动车的服务员现在已经俨然中年人的发福模样了，她们推着小车走过去，走回来，浑身披挂着各种验证工具、修理工具和钥匙串，大踏步地走在晃动的车厢里的样子，虽然已经非常熟练，也还是有我们偶然乘车的普通旅客分明可以体会到的那种为了保持平衡而不得不有的左右跨步，乃至略略的停顿。除了夜里的卧铺动车之外，现在跑的动车基本上都不是长途，通常都是几个小时、大几个小时也就结束了全部行程，所以乘务员的表现相对轻松，没有那种面对漫漫征途的长远感，而有一种一切都将很快结束的轻松愉悦。
她们的上班下班就是这样随着列车从家乡到终点，再从终点返回家乡。途中经过的一切，包括到站停靠的一两分钟，都不过是这个总的过程中一个个稍纵即逝的固定画面。在什么样的关节点上说什么话，验票提醒、戴口罩提醒，到站提醒与卖货的提醒迭次出现，又相继消失；起伏之间，就已经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动车奔驰的较快的相对速度，使身在其中的她们自己仿佛从而拥有了时间加速器，一直势如破竹都奔着自己下班的时间点驰骋而去……在这样的现代交通工具上，长途短途都变得时间非常有限，都变成了当日往返的行程，这样的旅途之上很难产生什么乡愁之类古老的情绪情致，人类在面对能力远远超越于自然状态的伟大交通工具时候的无力乃至无奈，一变而成了一种漠然处之的无知无觉。从人的丰富性上说，这是一种削弱，从技术发展来说这又是一种公认的进步。不管怎么样，它都已经是持续的事实。
我走下D2005的时候，站台上又已经站了一大队等着上车的人。不管人换得多么频繁，列车上的座位都不会空下来。D2005一路上的效率，都因为这最高的性价比而被最大程度地发挥着。由此，它将转向太行山中，穿越崇山峻岭，钻过一个个短暂抑或漫长的隧道，进入太行山与吕梁山两大山脉夹峙之间的汾河谷地，在表里山河的山地大地上，快走快停地直向自己最终的目的地临汾而去。让我惊讶的是，作为它辗转的旅程中的一小段上的过客，我对它的记忆竟然是如此清晰。不管多么短，哪怕是短短的36分钟；也不管多么平常，平常到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也都是切切实实地曾经在一起过，都是你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