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只是际遇的偶然——观梁赞诺夫《两个人的车站》
梁东方
看了梁赞诺夫的这部著名电影,很是感慨:电影一旦有套路,一旦成为类型电影,一旦有了太多所谓向什么什么经典致敬的桥段,实际上便经常意味着创造力的缺乏,即使不必然是等而下之,也一定有了懒就事的麻木与工业化产品的标准件意义上的不动脑筋。换个角度是不是也可以说,电影没有套路,不属于任何类型,往往就有了成为艺术品的最初可能?
当然,梁赞诺夫一定不是从这个外在的角度上入手他的电影创造的。这些都不过是他强大的内在逻辑的自然表现而已。如果说现代电影用公共交工工具、个人交通工具所代表的偶然性为平台以展开故事,算是一种电影套路的话,那公路电影、铁路电影等等,的确也算是一种模式化的电影格式。不过梁赞诺夫在这部电影里也仅仅是一点点形式上套路借用而已,他借此展开的,不仅仅是出其不意的、萍水相逢的爱情,在这个博人眼球的因素之外,更有一种有社会情势背景的“思索”。
梁赞诺夫别开生面地讲了两个各自都遇到了问题的小人物之间貌似绝对不可能的爱情。一个路过的乐器演奏家乘客,一个在世俗中沉沦的餐厅服务员,因为饭菜问题而起了冲突,但是却因此而歪打正着,迅速走近。失去丈夫的女人为了生活而和一个走私的倒爷混在一起,只是为了赚个差价养孩子;被出了交通事故的妻子坚称驾驶者是其丈夫的男人,则在长期不佳的夫妻关系与勇于担当的责任感中,即将付出走向监狱的代价。每个人具体的困扰固然有个体的原因,但是环境状态的影响也是促成这些偶然的必然要素。人类追求的更好的社会氛围,不应该有这么多的问题,规定与制度的棱角应该为每个人的存在提供更和谐的天地。
女人在和因为饭菜质量问题而投诉的男主人公争吵以后,发现他因此而耽误了行程,心软了,主动给他找住处;并且为他即将到来的入狱的命运鸣不平。而男人也在这个一开始“为难”自己,后来又帮助自己的女人身上发现了闪光的温暖。
两个人都还有本质上的善良,都还能从对方的角度去看问题,都怀有对人对事的公正心与爱心。这是他们在性别吸引之外的更重要的,在那样的社会情势之下人与人互相吸引的基础。
就大的背景上来说,电影描绘了当年的世界一霸末期的社会状态:高调的口号和扭曲的现实之间的落差,强力的管制和无孔不入的管涌之间的反讽,造就了人们因为顺应它的变形而有的普遍口是心非的生活格式、生活态度。貌似一切按部就班,其实从最基本的公平正义之类的大事,到服务态度之类的小事,乃至最重要的人心,都已经坍塌。
就具体的个人际遇来说,电影又在人性的角度上坚持了真挚与善意在人世沉浮中的价值感与审美意义。女人送别男人时,在火车天桥上的那个长镜头,始终伴随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那既是写实,也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人性中美好崇高的情感因素在两个沦落天涯之人的内心里留下的巨大波澜。两个人地位不同,人生际遇迥异,各自都有属于自己的婚姻家庭的不幸,如果不是在车站误了车的话,他们人生中断然不会有任何交叉点。但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偶然的交叉,使他们互相认识了对方,并且被对方所吸引。由此分开,很可能就是一切的结束,生活就不得不回到原来的模式中去,什么也不会改变。
这很可能也是现实之中大多数人的真实情况。然而电影的传奇性,电影将生活中只有万一的可能性演示给庸常生活着的观众看的魅力,是永恒的。梁赞诺夫在抓住这一点的同时,并没有仅仅讲述一个离奇的、昙花一现爱情传说,而更直指令这一特定的传奇爱情之所以成立的社会情境。
此后,女人毅然决然地去探监,终于相见以后两个人都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亲吻,然后才是边吃边说,最后才相拥而泣……将两个人患难中的惊喜和压抑的命运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但是,随后第二天早晨赶回监狱的时间,被这样春宵一刻的温暖给耽误了,后果是将被视同越狱,会被给眼看就要到出狱日期的他增加刑期……
电影这时候让主人公在监狱墙外拉手风琴,以表示自己已经如期归来,而监狱里面也对此给予认可的喜剧性的结尾;这样涂抹出的亮色,是为了保证电影不给人们投下太大的阴影,也是为了符合一般观众对主人公命运的美好期待。
《两个人的车站》讲述了一个底层带有一点爱情奇遇记色彩的故事,有传奇性更有人性,还与整个社会状态不无关系。这个电影从这个角度上说,已经相当自足,成为经典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它让看故事的人看到了故事,看传奇的人看到了传奇,看微言大义的人看到了微言大义。既实证历史,又不纠结于历史。这是艺术之为艺术对现实的一种好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