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路上花事之构树
梁东方
构树从来不被人注意,被注意的时候就是它们带密集黄红色羽的果实掉了一地,遇到人踩车压就烂成了一摊泥的时候。人们嫌脚踩上去弄脏了鞋,人们嫌车碾以后一片红色的脏污,道路不好清理,于是就在终于注意到了头顶上构树的存在的同时,立刻讨厌起它来。
构树其实很冤:它有着堪称顽强的生命力,在空气污染、地表污染的环境里它也能执拗地继续生长,可以有效抵御有毒气体,在人类和其他植被都不能久留的环境里增添绿色,是污染地区绿化的宝贵树种。它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中都能拼命生长,迅速给人撑起巨大的树荫,但是仅仅就因为自己传宗接代的本能而遭人嫌弃,甚至被人砍伐。说它命运多舛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如果构树果实不像杨梅似的(构树俗称假杨梅)有外表的羽,如果坚硬的内核在外面包裹着的话,其命运断不至此;甚至如果果实不是随长随落,落果期过于漫长的话,也不会持续引起人的厌恶,也就不会给自己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都带来危险。
但是这些如果成真,就不再是构树了。构树就是有这样的特点,大自然赋予它存在的方式就是这样的,人类实在没有必要过分纠结于它的缺点,给人带来的那一点点不方便与它很快就能为人类撑起的树荫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留它一条命吧。它只是在落果期才会有这么一副阴湿黏着的一片落地猩红,其他时候都是利索一如别的任何一种树的。它使人类的观瞻和行走略有不便的打扰,实在出于无意。
不过,人类越是不留它的命,它的命就越蓬勃。这,几乎是人类对自然界的很多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进行清除的时候的一条铁律。
不管是尘土飞扬的路肩,还是阴鸷可疑的沟沟坎坎,构树都不用任何人栽种就自动生长了出来,有一棵就会有一片,不必施肥浇水,一棵棵比赛着茁壮。在河边绿道上那些专门挪来、小心栽培的各种树木花草之间,总会有构树不请自来,迅速长高长大,比那些被精心照顾者更出色地为河边森林添砖加瓦。但是绿道的管理者总是不领情,往往为了给别的树木开辟一角天空而砍倒已经成了参天大树的构树。同样形成树荫,不同树种的树荫之间何以要进行如此的区别!
构树可以像一棵标准的乔木一样有完整的粗壮树干和分岔均匀的树枝,形成好看的圆形树冠;这是条件允许的时候。如果条件不允许,它们就随形就势,长成一丛灌木的形状,歪斜着靠在墙角旮旯;或者被砍去了正好在道路之上的树冠,只剩下了道路之外的半边,却依然茁壮,像是过去树冠完整的时候一样。
据说构树的树叶猪最喜欢吃,吃了以后就会贪睡,从而长膘。而构树的果和构树的根合用,可以补肾……对于人类来说,大地上的植被,每一种都不虚设,都既是自然而然的生命,也是上天实实在在的赋予;它们静止不动的特点经常给人可以随意待之的假象,作为生命它们实在有着和哺乳动物并无不同的权利,自由生长、无虞于侵害与剥夺的权利。人类按照自己的方便需要,按照自己的好恶对植物生杀予夺的天经地义,从生物伦理上说是需要斟酌的,从实际需要上说也是需要宽纳体谅的。维持自然的原状,除非必须则不干预,不将人类的意志过多地、过分地、毫无必要地加诸植物,这在日甚一日的环境危机中,已经应该是人类需要反思的重要事项。
如果一个人长期生活在城市里,和植物尤其是和自然生长的植物绝缘,那上述结论的迫切性大约就不会怎么强烈,乃至无感;而如果一个人经常和植物在一起,像我这样在往来郊外的家的路上每天和各种植物相见、相互对望,日久生情,就容易认同以上的结论。
回归自然不止是一种心绪,更是一种实践,一种因为实践而渐趋正确的宇宙间的自我定位。它能使人少一些盲目和混沌,多一些清明和理性,多一些与万物一体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