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有风的春日沿河行

梁东方

清冽的早晨，一切如洗。

阳光染上树梢，有最微妙的着色画家才能掌握的近于玄虚的技巧。类似于一种炫技，不过只是专门给我这样早起的人，并且看向它们的人看，未免成本很高。但是天地造化总是这样任性，即使没有人看也依旧这样自顾自地玩着高妙不可言说的技巧。它们貌似没有意义，但是只要被你看见了，就能感觉到某种微言大义一般的顿悟，至少是欣喜不已。

当然，这时候只是在气息上有了春意，物象上还没有脱去冬天的执拗特征。这种经冬不凋，阔叶始终绿着，而绿叶之中的黑色浆果如葡萄一样密集排列的树木，或者是长高了以后被修剪成了乔木的灌木，总是能带给人一种凛冽的诗意，一种引人联想的意境。这些黑色浆果是冬天里鸟儿们的食物，也是冬天里依旧喜欢出行的人眼中近于唯一的风景。它直接代表着冬天的寒冷，与寒冷之中不无孤寂的远行者的凄婉而又坚定不移的心绪。

吹动这样的心绪的，是周天彻地的大风。春风骤起，高贯天地的大气环流发生了剧烈变化，将沉滞吹走，将拼命摇晃着的草茎下面的草芽吹绿。

不管春风怎么强劲，人们的体感多么寒凉，杨树骨朵总是如期在正月下旬就开始膨大了起来。每年阳历二月底三月初，它们就要逐渐伸展出长长的杨树毛毛来了。这几乎是春天里第一种看得见、摸得着还很有长度的物象，而且带着浓郁的树脂的味道，从色香味各个方面，全方位地宣告春天的到来。

杨树骨朵，杨树毛毛就是乘着这样寒凉寒冷的春风来的。它们对于这样于人而言依然凛冽的寒意已经习惯，完全不以为意。这是它们生命复苏之初的题内之意。

与杨树骨朵一样急急地做着新生命之事的，还有芦苇。芦苇的草籽在大风中终于可以自由飘飞起来了，顺着风向掠过河道，飞上岸坡，飞到帽子上、灌木上、树枝上，不论挂在哪里都会形成飘飘的白须，都很牢固，都以为找到了可以在随后的春天里发芽的正确落脚点。风是它们的机会，最后的机会，也是恰逢其时的机会。

人工改造过的太平河入滹沱河的河口，模拟了有水的南方和曾经有水的北方的水乡风貌。这样的风貌包括但不限于：广阔的河道，河道边的柳树行列，柳树行列后面有亭台的小山，小山在水中的倒影，可以行驶在倒影之上的游船，还有弥漫在这一切之上的湿润气息……

这样的水乡风貌自从本地的江河全部断流以来，就早已经从人们的视野和生活经验里消失净尽了。现在至少能在表面上恢复出一些境况，也还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尽管走着走着，一道赫然的橡胶坝就会使人明白，其实一切都已经是人工的蓄意，而不再是天地自然的本真。

至少，河道的广阔是真实的。风在这样的广阔里可以尽情地驰骋。以前一向固执地认为

风不是个好东西，需要防风固沙，需要制止住沙尘暴……但是没有风就吹不散雾霾，没有风就少了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没有风也就少了一种与雨雪霜岚并列的重要气象感受；所以有风的日子也变得宝贵起来，而感受风也就成了一种不大不小的体验乃至享受。

有人问这么大风还要出去吗？

我们经常看见那些坐到轮椅里的人，被推着坐到街口上，久而不去，只那么一味地凝望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他们在想什么？一定在回顾自己不坐轮椅而自己能走的岁月，还会意识到：那时候是不是也经常这样长时间地驻足户外？

在我们有行动能力的时候，就要尽量多地使用这种能力，而不是只将其作为一种可能性放在一边，而终日在室内生活，在建筑之间度过生命的时光。这个答案虽然不标准，但是已经足以说明一切。风，在风中远行，也是重要的生命感受中的一种。

在春天的大风里逆风骑车的感受，寒凉又强劲，但并不像冬天那么不可忍受。总是因为有了春天的希望而尽可以忽略风的肆虐。这种理性的判断，主导了人在早春强劲的风中的主观上的可以接受感。其实，在这样的春风里，人的手脚一样可以被冻僵。

在这样的风里骑车，如果是春风，自然是如沐春风，而且就真是沐了春风；如果是逆风，则多少会让人有绝望之感，因为春风是那种风力可持续一天都不变的质地，没有中午或者傍晚的风力降低或者转向。在没有人类建筑遮挡的大地上，你要逆风而行，只能是下来推着走了。因为骑一会儿就会感到因为阻力太大而肌肉酸疼了。

想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向滹沱河边一处高高的土坡下看过去，刚刚放慢了脚步，突然窜出一条矮矮的母狗来。它蹬着不会眨一眨的眼睛狂吠着，充满了莫名的怒火和不可遏制的动力，满满的都是进攻意味。

大约是那土坡下面有它的小狗，领悟到这一点，就赶紧离开它感到受了威胁的位置。它向前追了几步，狂吠得更加声高，然后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去了。它击退了自己认定的侵略者，成功地保卫了自己的家园和孩子。

这个位置，除了东面之外，其他三面都有高高的土坡围挡，形成了一个安静而避风的小环境。尤其是土坡的坡脚下，那是没有一点风的。没有风又有被风吹来的好阳光，所以就很温暖。想如果有一把椅子的话，坐在这里一定是一种好享受。在早春的时候，在户外找这么个好位置，俯仰于春天的万千物象，多么惬意。显然，流浪狗选择这里安家是正确的。

离开这个最佳位置，找到了滹沱河边观河景的长廊座椅背后的位置，虽然还是不暖和，但是风小了很多。可以在这里吃点东西，喝点热水，写写笔记，慢慢体会体会骑车远行于风中的户外生活的享受。

在这个向阳的显然并非只有今天才背风的地方，小草已经率先绿了，绿得虽然不够纯粹，带着枯萎和肮脏的锈迹斑斑，但是新生命的浆液的新鲜已经在暗色的陈旧的叶脉中流灌了起来。它们一棵一棵连成一片的时候，远远的视野里就有了早春的物象，令人惊喜的物象。因为我们一向总觉着要春天了，但是大地上出现了这样明确的春天的新绿的时候又总是出乎意料，觉着比自己想的要早，要明确。因为风还很大，人还很冷。

户外的时间总是过得非常快，没有时光的痛感或者叫做煎熬感，不知不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沿河而行的行程即使在逆风的举步维艰里，也布满了时光如流水的光滑。

这是属于在风中还在沿河而行的人的享受，它总是能在不经意的当下，就将人在庸常生活里堆积的情绪垃圾和头脑障碍，做到相当程度上的清除。当然，不唯有风，只要有人行于自然天地之间——特别是这样天地之间有一条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