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结婚照
在三姑家的老相册里看到了父母的结婚照。
因为我们自己家里的老照片都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而被毁,所以我到亲戚家里的一个习惯就是看看老相册,看看有没有父母过去的老照片。今天在三姑家里果然如愿。
这张照片是在当时保定最有名的保定第一照相部拍的,他们都围着围巾,左侧上衣兜里插着钢笔,父亲还戴着团徽;棉衣虽然是新的,但是也仅仅就是棉衣,面料是纯棉的,没有任何装饰。这是那个年代里标准的结婚照的格式:两个人面容沉静,介于完全平静和微笑之间的大致上只能是一种叫做怡然的状态。在那个年代里,即便是照结婚照,笑也是不严肃的。而互相将头微微向着对方靠拢,这就已经是时代所允许的最亲密的公开表示了。照片一角是照相馆的商标,另一角上的一朵后期制作的时候做上去的花朵图案(应该是向日葵,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作为花只有向日葵是健康的),大致就是照片作为结婚照的特殊显示了。为了这朵花的图案,这张照片就会比普通的合影要贵一些,从而特殊一些。人生重大节点上的照相本身就是仪式化的人生的一部分,或者说是要靠着仪式来强调记住的一部分,这朵花的图案就是这种仪式的几乎唯一可以看到的外在显示。
照片上的父母都很年轻,都比我自己的孩子现在的年纪还小。父亲的偏分发型浓密茁壮,母亲的长长的刘海儿秀雅芬芳。他们青春的面庞之中的清丽和端庄、美丽和昂扬都有着一目了然的美。这样的美里也许还有缺陷,但是却足够亲切;因为自己以及自己后代的基因都已经镶嵌其中,面庞眉眼与神情的细节里,有着此后整个家族的全部最重要的血脉肌理的信息。那不是我和妹妹我们自己,却又明明就是我们自己,不仅是我们自己还是我们的前生与后世。
就是这样一对年轻的父母,生养了我们,托举了我们,成就了我们。一个人面对自己父母年轻的时候的照片,面对比自己现在的年龄要小得多的父母的照片,内心的感受是极其复杂而丰富的,是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也难以描摹清楚的。
当一切都已经成为不可追拟的既往,当我们猛然面对父母风华正茂的样子,怎不叫人感慨万千。他们既是自己的长辈也又像是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们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的艰难与困苦我们完全无能为力;在他们遭遇波折甚至不幸的时候,我们却仅仅是事后的看客!我们为他们的欢欣而欢欣,并且享受他们的欢欣所带来的全部福利;但是,我们在他们的遭遇的那些也许对后来的我们来说完全不成问题的问题的时候,却是只有不相干的人一样的爱莫能助,最多也不过就是一声喟叹。在他们在风雨中艰难跋涉的时候我们不仅不能相助,一起推动家庭沉重的车轮冲过泥泞,却还要坐在车子上面成为增加他们艰难系数的负载!而有时候,也正是我们自己直接成为了他们含辛茹苦也难以逾越的难关。
我们的父母,一个来自沧州平原洼地,一个来自狼牙山偏僻山庄;一个15岁就出来闯荡,一个14岁就出来上卫校。懵懂的未知与捉襟见肘的艰辛一直陪伴着他们这第一代从乡村走向城市的人。他们既为身后全力支持着他们走出来的家庭的的艰难所牵绊,又为眼前的崭新的生活所鼓舞,从他们这里开始即将展开的一切都将和父辈、和家乡迥然不同。他们所要改变的是既是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格式,也同时更是自己在城市生活、单位生活中的全无经验的摸索。
是保定这座城市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也是保定将他们正在展开的一生固定在了一个地方。他们振翅飞翔的距离是巨大的也是有限的,正如我们子女一辈所能振翅飞翔的距离也是有限的一样。一代代人生的进步需要一点点的积累,这种积累既是空间距离上的,也更是人生境遇与人生选择上的。
有幸的是,中国社会腥风血雨的百年历史走到那个时候还算是有过一段珍贵的安静,人们生存的权利难得地有了一点点秩序化的空间。使他们有机会走出乡村,走到按说生而为人天经地义就应该有的发展选择的路径上来。不幸的是,在他们整个的青壮年时期整个社会都被密不透风、浓密僵滞的政治话语所裹挟,物质上的匮乏又一直处于一种登峰造极的状态。
人生的自由与不自由,人生的自主选择与随波逐流,在每一代人身上都在毫无例外地上演;如果恰好在你或者你的父母所生存的时间段里,整个社会环境状态中没有极端化的情况长期出现,便属大幸矣。
父亲母亲的这张结婚照,我将永远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