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101路车上
下了火车,走了一段,上公交车,发现保定的公交是免费的。
保定公交在单双号限行期间免费,所以乘车的人很多。前后门同时上人,人也已经站到了紧靠着门的第一级台阶上,关门的时候将将碰不着而已。黑压压满载的大公共,奔驰在车辆明显减少的道路上,疾走急停,人们的心态反而不像拥堵状态里那么焦虑了。车厢里面的拥挤和外面道路交通的通畅,都是因为雾霾的持续不散。大家在一场谁都没有办法的灾难中,一个一个进入这似乎是必然的无奈模式。
驾驶座周围都站满了人,司机要看右前方的后视镜都需要让人让一让了。他一边歪着脑袋想透过人和人之间的缝隙看到近在迟迟的前门,一边喊道:来来来,嗨有人拜?
立刻就有人回答:没咧,没咧。
是很多人在和他搭腔。搭腔的人有上了岁数的大妈,也还有似乎应该矜持的年轻女子。
司机又喊:后门啊,上后门,前门后门都能上昂!
一个乘客对一个刚挤上来的小学生说:小孩儿,不用买票了昂,免费。别挤着你昂!这么些个人,得增加车咧昂!
司机:嗨,有车,没司机,招不上人来!钱忒少,人家年轻的谁愿意干这个哎!这还不算人多呢,人多也不怕,就怕有小偷。上回在呢个哪儿,上车的时候我一看,好家伙,正掏呢!我就说了一句,干嘛呢嘿,那小子撒腿就跑了……
乘客:哎吆喂,那真是碰上你这样的好人咧。我那回也被偷过,从商场出来,一下就没了,钱、身份证儿、银行卡……
司机:可不呗,哈还行昂!骤是得自己注意!拿们见得多了,自己不注意就损失列昂……
这种以共同的方言为唯一认同标准的交谈,非常融洽无间,一下就远离了现代社会的陌生人之间的戒备与矜持。实际上,在用保定话的交流中,没有人矜持,大家都像是在胡同口拉家常一般,至少是在没有利益之争或者暂时没有利益之争的时候便都很自然,很亲切。保定在这个时候一下就恢复到了原来那个小城里的熟人社会的氛围里去了。
这种地方性的圆融气氛,消解了长久以来从大城市蔓延过来的冷漠与无所不在的距离感,让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都像是在自家的门口,融化在一片亲人熟人一般的自由与随性之中。
语言是地域文化的核心,是地方性的一般性人际关系和社会交往的认同轨道。以普通话和千篇一律的城市建筑为外在范式的所谓现代社会,仅仅为了政治文化和商业经济运转的方便而将一切统一起来的强势规范,不仅会扼杀掉文化的多样性,也会随之将人们共同生活的潜在联系通道给封闭掉。
这种情况在不同的地方进展程度是不一样的,石家庄那样的移民城市,尽管只是本省之内的移民城市,也已经完全丧失掉了本埠地域文化的支撑;而保定这样传统语言和传统行为方式比较深厚的地方,就便相对要滞后很多。这也成了游子归来的时候辨识自己的故乡的根据,成了我们被雾霾笼罩的大地上不怎么需要努力就可以确认的地域标记。
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家,曾经和依旧在这样的人际气氛里存在;在城市漫长的历史中,家在的时候这种气氛是不经意的自然而然;家不在了,这种气氛就成了追忆家的源泉。
公交车逐渐离开核心城区,人越来越少,不知道什么时候,交谈已经停止,车厢里恢复了那种哪里都一样的模式化的公共场合的严肃和安静。那种因为偶然过分靠近才恢复出来的传统的融融之乐,立刻便散去了。
我们正处在一场剧烈的变化之中,很多东西在消失,很多东西又不请自来。雾霾遮挡了眼睛,雾霾也在让人警醒;只是那些细微的地域文化的宝贵传统,却怎么也将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明日黄花矣。
我不是喜欢那传统本身,而仅仅是念念不忘已经附着在了那传统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