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陵铺集上的卖葱人
南粤王赵佗的祖籍之地,几千年的古村落赵陵铺已经彻底变成了密集的楼盘,形成一道伫立在城市北部的厚厚的高墙,它和这座自然也是依靠土地财政的省城中,其他的旧村改造形成的高楼一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整个城市的正常的气流运行,让维持雾霾状态的所谓静稳天气一天一天持续。
村子没有了,土地消失了,但是传统在这一代人心里还保持着。婚丧嫁娶在小区里搭棚做饭聚餐的格式还有,小区门口不准农作物进入的告示赫然在目,而逢五逢十的集日倒是还在。占用的场地就是道路拓宽之前的一段残余道路,一段如今的死胡同;平常被开发商的保安锁着,到了集日开放出来,成为人头攒动的热闹所在,在一定程度上重现了几千年来一直是每隔四天就会如此一次的繁华。有很多人其实不是来买东西的,只是来转一转,看看卖的,看看买的,遇到熟人打个招呼,藉此重温一下过去乡村生活中的随意与温馨。
在这样一个死胡同格局的集市上,自然是靠胡同口的摊位上人多,靠外的生意好;越是向里走,越是费劲,也越是让人们知难而退,人也就自然少了。只有坚忍不拔的闲人,或者是始终没有买到自己中意的东西的人,才会终于走到胡同底儿。
胡同底是一辆三马车,车斗里是满满的大葱。大葱在现场被一捆一捆地捆起来,放在地上,一张纸箱上撕下来的破纸片上写着:五块一捆。
这个春末夏初的季节还是小葱的天下,很少能见到这么大的大葱。而且这一捆量也不小,有十几二十棵上下的样子,非常实惠。卖主显然不是摊贩,而是自产自销自然而然的菜农,是只有这一种菜,而且卖完了就不再有的菜农。于是几乎所有能走到胡同底儿的人几乎都会买一捆。
其中有一个买主要求把葱叶去掉。我便对那卖葱人道:“葱叶不是能吃吗?”
“呵呵,太能吃了!”他应答得很积极,一边给那个人切葱叶,一边扭着头对我说。“蘸酱、烙饼、炒鸡蛋、包饺子!好吃着呢!”
“还能包饺子?”
“那是,包饺子比葱白好吃!我在地里,经常揪上一把叶子就包一顿饺子!那个香!我这葱叶筋道,不像那小葱叶,太嫩。我这是去年的老葱了,一直埋在地里,要不现在这会儿能长这么大!”
他黑红的脸上满是对自己的葱的了如指掌的知识,就如他敞开的上衣和裤子上满满的都是和葱根上一致着的泥土一样。不过,他“满面尘灰烟火色”的脸上一直洋溢着自信与坚定的笑意,洋溢着劳动者在从事自己所精熟的职业的时候的专注与专业的光芒。
类似的光芒和类似的场景似曾相识,在德国的街头集市上也曾经见识过。那些穿着打扮异常整齐甚至可以说是漂亮的农民,站在整洁的遮阳伞下,站在用自己的小货车拉来的一箱一箱的蔬菜瓜果面前的那种节日一样的幸福,竟然在今天这赵陵铺集的角落里的卖葱人身上再次出现了。
那在马克思的故乡,也最接近马克思以劳动为兴趣、以劳动为内在需要的理想的地方,集市上电影演员站在电影布景里一样的自家农产品的买卖场景,与今天赵陵铺集市上的热闹与凌乱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比性的。但在这卖葱人的自豪的自信的快乐的表情与话语里,是与那遥远的理想之域存在着某种一致性的内在韵律的。
专注于自己的劳动,并在自己的劳动中锤炼自己的知识和技能,在经验总结与不懈的耕耘之中,收获天地赋予的正常而健康的快乐。这是不管相距多么遥远的地域里的人类,共同的美。
不过不同点还是有的,在人工费用极高的德国,集市上这种自产自销的电影画面似的摊位上的价格,那是比超市还要贵出来很多的。我们恰恰相反,因为没有中间环节,没有很高的卖场费用,所以总是更便宜。这是我们这个正在被高楼大厦淹没而还没有完全淹没的社会中,残存的一点点珍贵传统。这样的传统,随着大规模城市化的进程,势将不久矣。
我们正在历史这趟疾驰的列车上不由自主地狂奔,过去了就过去了,再难回头。貌似再正常平常的景象,可能自此便会成为永远的一去不复返。
一切看见都只是曾经看见。永恒的善与美,就生长与衰败在始终的缺陷里。我们一代一代短暂的人生中所能望见的理想之境,势必都是如此稍纵即逝的片段与零星。
而如果忽略掉了这样的片段与零星的存在,那天堂就只是作为概念和想象的天堂;我们此生所谓的幸福之境,便真正成了永远不可触及的理想。对于这一点,那一对坐着插着小旗儿的小电动三轮的胖胖的村民夫妇,应该是深深懂得的。在他们不急不徐地对整个集市的反复逡巡里,面庞之间始终充满了微微的笑意。他们不以买卖为目的的游逛之中,频频冲着熟人点头,又不耽误非常老道地瞄一眼正在买卖的物件,以及那些卖买中的人。他们既身在其中,又魂在天外。
他们的车上,也已经带上了一捆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