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屏蔽的记忆

22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沉重的病房里待得让人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到走廊里去换一口气,却正看见一个年纪不大却已经佝偻了的父亲,正背着一个孩子在走廊上来回走着。

已经习惯了在这重症的病房走廊里不看别人,不看别的家属,更不看别的病人。别的家属别的病人脸上身上弥漫着的那种人类低沉的无助的哀痛的悲伤的一切都已经到了尽头的气息,那所有的一切也都在自己身上,自己身上的这一切与他们身上的这一切相遇的时候就会因为看见他们而重新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的无望和绝望……

刚才这开门出来的看见,仅仅是因为被这无望折磨得忘记了不看,忘记了门外可能正有着比之屋内一点也不更有希望的绝望。等意识到这一点,就赶紧低了头,默默地背对着走廊,站到了那大年初二的深夜里的冷冷的窗口。窗外被冻结的管道和走廊里被掺了药水的暖气味道熏蒸得水汽,在含糊朦胧的玻璃上相遇,氤氲成一片惨淡的影子。在那影子里,依旧能看见,能看见那父亲背着孩子,努力地讨好地弓着腰,好像这么虔诚地弓着腰,就可以改变那完全不能改变了的残酷事实;这时候,那孩子在父亲的后背上,正随着父亲一步一步的节奏,衰弱地问:爸爸,我,我怎么好不了呢!

孩子的声音虽然衰弱但是依然清脆,依然有生命刚刚开始的时候的仿佛带着露珠一般的新鲜和稚嫩。

那父亲无比悲怆。他的腰在一瞬间里颤抖了一下,他重新压抑着调整起来,像所有病人家属对待自己渐行渐远的亲人的时候那样,努力用欺骗的好语气,温和地说: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爸爸,我好了,你带我去看……老虎吧……

孩子的语气里突然升起来的一点点希望的喜悦,马上就又为巨大的折磨所扼杀,这句话的最后一个词,老虎,已经重新又变得衰弱无助。

我把眼睛努力从窗户上移开,努力闭上。泪水,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母亲还是为了这孩子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知道这父子俩的对话里意味着什么。那天真的孩子在自己最后一句话的末尾显然也已经用生命的本能预感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影像含糊,但是温度冰冷的事实,已经抵到了他的胸口,压到了他的头顶。

半夜里,隔壁病房里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孩子在很多很多东西还都不明白的时候就这样走了。他几个小时前让父亲背着在走廊里来回走的那两圈,就是他在这人世上最后的生命轨迹。

这时候,母亲的病情也已经危急,本本主义地、盲目地、不负责任地、不顾及病人个体实际情况的冲击疗法,已经残酷地将她最后一点点生命力彻底击溃!谁也顾不上多想,甚至顾不上回头。大家都在死亡的泥潭里挣扎着,都在地狱边缘上想凭着自己痴心妄想的意念和呼喊将亲人拉住、拉住!而当时环境中所有的那一切,都立刻被自己的头脑给屏蔽了,这一屏蔽就是22年。

我们的头脑天然地就会回避一些事情,一些最黑暗,最不堪,最让人不忍卒视的场景。那个就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在当时其实就已经在我的头脑里完整地复原了来龙去脉,那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绝症末期、在临死之夜和他的父亲之间的已经飘渺起来的遗言。

但是,这个印象,这个在当时忙乱的头脑里一闪而过但是清清楚楚的印象,从此就深深地被埋在了大脑的沟回之中,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再也不愿意想起。

我很感激我们人类的头脑,否则,经历了这样的黑暗,我们还怎么继续活下去!生命要继续活下去的本能总是要盖过其余的一切,为此而生的屏蔽功能,为此而造就的遗忘在为了这个最高目的而呵护了我们的同时,也同时宣布了一种诅咒。所有经历过黑暗的生命都不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与以往并无不同,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们;他们除了被时间淘洗过之外,还另外在这样被屏蔽掉的记忆里经历了炼狱。他们已经是深深地拥抱过死亡的活人。他们每一个都已经不再是他们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人生又被称为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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