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的二月二日

虽然有书写的习惯,但是,在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还是完全没有把握能不能把要说的话,顺利地写出来;甚至不知道我自己要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我组织不了语言,我没有章法,我无法自持,我说不成话。

不是什么都可以写出来的,最深重的东西你是写不出来的。二十二年来,自己对于这件事情,总是不能着一字。无论如何也难以写出一个字来!

二十二年前的二月二日,母亲去世了。

二十二年后,我自己早已经超过了她去世时候的年纪。用一种比母亲还大的年龄回看母亲的那年轻的永别,面对她很多很多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展开的短暂人生,有时光逆转的意料不到,徒增了更多的遗憾,也愈发沉痛,沉痛到不能着一字。

那些病痛中的画面永远埋藏在心里,虽然一直有,一直鲠鲠在喉,但是却也永远说不出。在二十二年前的一段时间里,渐渐地一点一点的,但是都已经意识到了却怎么也不肯相信的永别!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凌迟的深长的痛苦,才或可与之比肩吧!

二十二年以来,我最多只能在很外围很外围的地方,回忆一下母亲过去的音容笑貌,回忆一下她生活中的细节,或者在梦里与她模糊的影子和清晰的轮廓相会片刻。从儿时到成年,母亲一点一滴的气息在一个一个凝固在脑海深处的永恒的沟回中,时时浮现。

动荡的文革中,父母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开会学习,让我自己抱着闹钟睡觉的那种无奈的恐惧和急切盼望里,母亲总是在最后走到门口的时候再走回来,走回来温柔地用脸贴在我的眼睛上,那和缓的力量和好闻的味道在母子同样嫩嫩的皮肤之间快速传递,大大减轻了我马上就要到来的睡着之前的煎熬感觉。那通过目光、体温和声响传达的最体贴入微的关怀,那对孩子、对生活、对生命的深深的爱与眷恋,自始至终都弥漫在她短暂的一生中。

即便是在睡梦之中,每一次给我掖被子角,她的略略饱满十分细腻又总是很红润的手指,蹭到了我的脸颊的时候,无一例外都可以激起我由衷的笑。

因为酷暑而一夜都在给我扇扇子的风里,既有她手腕的酸痛麻木,也始终都有她温和的鼻息。那样的气息让我从此有了人生中栖于卵翼下的无微不至的幸福,有了以满满的爱意为养料的人生之路的奠基。

风雪之夜,不得不在距离深山中的老家十三里的地方借宿的时候,我和妹妹一左一右紧紧地贴着母亲香甜的体温酣眠。把那近于孤儿寡母凄风苦雨的境遇变得温馨而幸福,变成了永久的回味无穷。

暑假里的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去市里参加培训。每天黄昏,我和妹妹都会早早地就站到小房顶上去眼巴巴地遥望,遥望着她的身影轻盈地拐过胡同口,手里举着两个冰棍或者怀里抱着一个西瓜,引得我们鸟儿一样飞奔而去,奔向那些好吃的,更奔向她那难得的满脸灿烂的笑。

母亲带着妹妹来看望刚刚上了大学的我,先去青年路批发市场给我买了正在流行的牛仔裤,又在省委东墙的小饭馆里吃的饺子。这两件事情在那样的年代都很有些非同寻常,远非平常家居生活里的常态。那是母亲总是要尽全力来提高孩子们的生活水准的又一次令人记忆尤深的实践,是她要将自己的爱延伸到远远的省城里来的令人唏嘘的伟大努力。

医院的铁床一侧微微抬起,输液的管子架子纵横交错。阳光倾斜而入,照在病入膏肓的枕头上。母亲已经不能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了说任何一句话的力量。她曾经美好的生命正被盲目的冲击疗法召唤来的死神紧紧地扭曲着,血管肌肉和神经还有灵魂,都在一点点被掏空。这时候我转述妻子电话里的话,说三岁的儿子非要学着擀面皮,包了饺子带着来看奶奶,他满手满脸都是面,还不让擦!

这时候,这时候,母亲脸上竟然掠过了一丝笑意,一丝稍纵即逝的嘴角上翘眉眼下弯;爱恋与不舍的光辉,最后一次映照了她再没有能睁开的眼睛!

呜呼,二十二年前的二月二日,不堪回首,不愿回首,不忘回首,不能回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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