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回平潭参加百里徒步活动,行至君山时,被海边满坡“融融冶冶黄”的野菊花吸引住,便喜不自胜地摘了一捧野菊花,外加一枝带梗带茎的枝条回榕。那捧野菊花洗净放微波炉转了三分钟,阴干了三天,成了色香依旧的菊花茶;那一枝野菊花插于青瓷瓶,成了冬至前夕的清供。
这个冬天因了这山野来客,变得格外温暖与诗意。冬至前最冷的那个夜晚,带上自制的野菊茶、九月份浸制的菊花酒和阳台上新开的数朵小黄菊,赴女友的酒约。是夜,朱紫坊芙蓉园4号内竹影婆娑,语笑嫣然,酒香四溢,女友们快意诗酒、抚琴烹茶。先酒后茶。菊花酒,芬芳扑鼻,带着菊花的贞烈和白酒的醇厚融合在一起,反而异常柔和绵长;菊花茶,一朵朵蜷曲沉郁的菊花再次在水中复活,轻盈盈地漂浮在玻璃杯的上方,楚楚有致,甚为美丽,难怪三国时期钟会在《菊花赋》中会夸道,“流中轻体,神仙食也”。
《礼记·月令篇》记载:季秋之月,鞠有黄华。菊,从“鞠”来,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墨客争相吟咏的雅物。我独喜开在临海悬崖的簇簇野菊。在我的家乡平潭,野菊花并不开在秋天,而是开在冬至前后的日子里。彼时,已是隆冬时节,天寒风厉,百花凋残,野菊花在一片萧索中烂漫盛开。深碧的茼蒿般叶片层层叠叠,呵护着凌寒不惧的金黄花朵。它的花心很大,如向日葵般绽开,是童年寒冬里抹不去的一股暖阳。
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人都不富裕。家里的收成主要靠山上的数亩花生和地瓜,乡里乡亲多是石匠,以錾石为生。平潭风大,房子是传统的石头厝,只有石头能压得住大风。老家人祖祖辈辈的愿望就是盖大房子。除了日常生活开支,余裕就是用来盖房子。村里的男人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山上錾石,呼啸而过的海风不但刮脸,也刺耳,夹杂着阵阵錾石声。童年的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躲在石匠们用岁月和血汗錾出的一个个可挡风避雨的坑洞里。说来也怪,野菊花不但喜欢长在天然石缝中,也喜欢长在人力凿挖的坑洞。似乎只有坚硬的石头,才能与之并肩抗风沙。只能容一小儿身的小坑,它就把坑位占满,并逐渐向坑边奔突;大如剧院舞台的大坑洞,它就尽其所能,将枝蔓从坑洞的上方纷披下垂,如花瀑般垂满坑谷的四周,还在谷中随意点缀,将几十平方米的坑谷妆点得如四季芬芳的花园。躲在坑洞里,不但可避开刺骨的寒风,还能感受花开如春、菊芬沁人的美妙景致,这是童年的“伊甸园”。
更多时候,我们会躲在坑洞里过家家。架个破锅,挖点薤白、花椒、绵枣儿、苦苣菜,再摘几片台湾相思树的叶片就能“煮面”了。冬天山上没有太多开花植物,野菊花成了天然的“调色品”,一窝青翠,几朵菊黄,顿时活色生香。这是童年的“伊甸园”带给我的另一份乐趣。当然,这是孩子们的游戏。大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它的根,它的根是祛风止痛的良药,民间用它炖鹅蛋防治头痛。生活条件差,体质弱,谁没个头痛脑热的?但凡手里有把锄头或铁锹,看到野菊花都要挖走。饶是如此,次年春天,野菊花的幼苗依然漫山遍野地冒出,隆冬时节依然漫山遍野地开,乃花坚强也。
此次带回的这枝野菊花,着花甚繁,尺长的花枝上开着30朵的花,尚有10多朵蓄“蕾”待发。将它随意插于窄口细颈的青瓷瓶中,无需相材取势、裁剪修整,浑然天成,如小悬崖式盆景,颇为风雅,每日赏玩,时时欢欣。
志书上载,野菊花可直立可铺散,老家的野菊花能直立的不多,几乎都是匍匐生长的。从小到大一直陪伴的“小伙伴”,我只见过它花朵的美丽,却从未仔细观察过它的茎枝,这次倒给了重新认知它的机会。这枝野菊花茎枝已木质化,苍劲蟠曲,如龙似虬,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俨然有了永泰门前山隧道前那棵迎客松的风姿,让人陡生敬意。它该是受了多少风沙之苦才有今日之风姿?野菊花别名苦薏。时珍曰:“薏乃莲子之心,此物味苦似之,故与之同名。”闻惯了苦薏的味道,倒不觉得这是一种苦,而是一种刚烈又淡然的清香。菊花茶如是,菊花酒如是,菊花供亦如是。
本文2021.1.6刊发于福州日报“闽江潮”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