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弇山园
梁东方
到了太仓，从汽车站走出来，就会看见路牌上有弇山路的标志，先就遇见了一个不认识的字，一个明显来自遥远古代的字。除了弇山路还有弇山桥，它们都源于弇山园。
当然，太仓人都是认识这个字的，这个弇山园不仅是太仓的名胜，也已然是太仓的背景。说太仓就是那个拥有弇山园的太仓，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弇山园是所有太仓人的背景，是太仓背景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余的组成部分还有浏河，还有南园，有王锡爵故居等等。这就是一个地方的重要名胜、人化自然在一个地方世世代代的人身上打下的烙印。无论走多远，多久没有回到过故乡，也许属于你自己的记忆里的那个街角你已经无法对他人描述，但是你们共同可以描述的一定是弇山园这样大家都知道的所在。
太仓的地理风貌是长江及其支流的冲积平原，水网纵横，平坦无碍，却是没有山，那弇山园何以称山？正因为没有山，在生活范围内缺少那种如诗如画的山岳地理形貌，所以才更有必要造山成园，成为自己日日观赏的所在。
所谓弇是“覆盖、遮蔽”的意思。弇山园的意思是说造出来的这个园子覆盖住了山，把山圈在了园子之中；极言园子之大，极言园子之隐蔽，也让这个名字天然富有很强的文字诱惑出来的想象力。
设想那些只闻其名未得其见的人，从遥远的典籍中看到这个名字并因为想象其间的气象万千的时候的百爪挠心，自动将以前看过的所有的山的妙处与园子的优点都设想进去的劲头，也就可以充分了解汉字之妙不可言了。
弇山园里虽然没有真山，但是有一通石头，是所谓宋朝花岗石的遗物，叫做望海峰；是那种有着高、透、漏、瘦等特点的石头：在方寸之内久而视之，可以想象其间崇山峻岭的万千气象。另外造湖之泥也正好堆土为山，山顶上有饱山亭，正此之谓也。
据说现在的弇山园里的二十多处景点，是根据明朝筑园大家张山人的《弇山园》图案重建的；其中还有从别处迁建来的古迹建筑。如今在全国上下，这种将不同时空中散落在东西南北的古建筑集中在一起，集中在一个被保护的园子里，大概是古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格式。离开了原来的地理环境和地基，那个建筑还是那个建筑否？总之有那个建筑的外形总比一切都消失了好吧，在房价高企、寸土越来越寸金的当代社会里，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勉为其难，但是也肯定聊胜于无。没看见很多“古镇”之中的铺路石都已经是从各处搜罗来的墓碑与界石，墓没有了，界没有了，只是石头还铺在人们脚下，而铺了石头的这块被叫做古镇的地方是被保护的，可以保证其在相当时间之内一直都在一个受保护的范围内。
弇山园内还有在施工过程中挖出来的海宁寺遗址，一个不大的圈子里散放着一些断裂散碎的石头建筑构件，这是确定无疑的原址原样的古物，也是世界上众多文化遗址历经风雨之后在原址现状保持的通例。
北宋的水利大家郏亶的墓就在海宁寺遗址的一侧，这位出身太仓本地官至司农寺丞的水利专家，在将近一千年前在苏州和太仓本地修缮水利工程的业绩，因为一种专业追求和专业水准而为专业官员并且做出了专业成绩的辉煌，及今也依旧值得纪念。他的墓葬如今已经与时俱进成了一个水泥基座与水泥坟丘的坚固格式，因为在公园一角所以两侧都已经是高企的居民楼宇。
弇山园一度是人民公园，是有八九百年历史的太仓名胜。精致的一步一景自然是在意料之中的，不过实地走一走会很快发现弇山园其实很小。以现代人看公园的眼光看，确实很小；可是它过去是私家园林，是人家家里的地方。以这样的角度来看的话，现代人只能望尘莫及。
现代人不必设想自己家里是不是也能有这样的园林了，能免票进来走走看看，晒晒太阳看看手机，或者进来吹拉弹唱一番，就已经知足。那些显然是弇山园的老主顾们弹奏演唱出来的声音，昆曲的声音，是弇山园每天的主角；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们都飘荡在这一步一景的江南园林之中，成为音画相配的鲜活的当下生活中的气氛渲染。
昆曲在北方人听来不大明白的发音方式，与无论古今中外都可以明白的曲调，正与弇山园中的曲桥高亭、碑廊老树、环山小径的江南园林意象相合；再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曲种能如此贴合地在这样的环境里宛转悠扬自由自在地滑行飘荡了，所有建筑与树冠林梢好像都正好托举起这样的乐声，所有的建筑和树冠林梢也都已经被这日日响起、绵绵不绝的歌喉曲式给熨制成了最恰当的天际线。
而在不同的园林位置上不时拥抱一下的年轻情侣们，则是其中具有另外的活力的生命点缀，同样的点缀还有带着孩子进来玩的妈妈和奶奶，偶尔有老头老太太带着三脚架互相拍照的，则一定是外地来的旅游者。
他们对于自己挡了别人的路，而别人还在主动绕行的事情完全无感，自顾自地在那里吆喝着，摆弄着；说互相照了一辈子也还没有照够吧，其实也已经不是，因为不管是照相和的还被照相的，都已经没有了什么热情，仿佛是在按部就班地走过场，认认真真地走过场——在风景之中，就要互相拍照，这样才不负时光，才没有白来。在习惯性的几乎没有互动的互动模式中，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度着自己生命中的时光。
弇山园南门口外面，有一条正对的胡同，叫做公园弄，公园弄的远端有石头牌坊，上面有潇洒的草书对联，说的自然也是弇山园的事。这一处瓜瓞千年的古老园林，是太仓本地历史与当下人生恒久交织的所在，也是我这样的外来者介入本地生活的必然端口。它在充分必要的意义上，正是一扇立足当地、贯通古今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