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没有了城际列车的城际列车

梁东方

京广线总是繁忙的，以至又修了和京广线几乎完全并行的京广高铁。按说有了双线铁路的选择，买票乘车应该比以前好了很多，但是这样做的一个后果的就是原来京广线上跑着的那些经济实惠快捷方便甚至一度公交化了的城际列车，逐渐都被取消了。

车取消了，但是这部分需求并没有消失。尤其在周末的时候，往来于京广线上的周末乘客总是人山人海，那些从北京天津开出或者即将抵达北京天津的长途列车，也就被当做了事实上的城际列车了。K938、T55、T7等等无不如此，在保定这样的中间站总会有将整个站台都站满了乘客。有意思的是，有多少人上车也就相应地会有多少人下车，貌似无论如何也装不下的这么多人，最后总之是要全部都走进车厢里去的。

车厢里座无虚席，而且车厢连接处和走廊上也都站着人。这是过去的城际列车的常态，也是今天的长途列车在途径河北的时候的常态。在保定上车的大部分乘客都只坐一站两站，当然其中也不乏要坐到更远的地方去的长途的旅客。比如斜对面的这个岁数其实不是很大的黑瘦黑瘦的妇女，她带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拖拉着左一个右一个的大大小小的行李，终于尘埃落定地坐下以后，脸上就开始洋溢出笑容。

她过早生了皱纹的面孔上的所有的褶皱都因为她持续的笑而愈发明显，也愈发动人。只要能坐到车上，能把孩子和行李都安排好，能这样只要坐着就可以随着时间地推移而不断向前、不断向着遥远的家乡而去，就已经足可以让她从心里笑出来。

窗外因为有时断时续的秋雨而显得分外有层次的云层之间，正有晚霞的光芒清凉地穿透而来，撒在她黝黑的面孔和并不雪白却也显得有点白的牙齿上。华北平原的大地上正处于一年之中最为郁郁葱葱的好时候：酷暑已去，火车左右视野所及的树木庄稼和花草都已经生长到了最旺盛的时候。一向干涸的大地上也有了一点点闪亮的积水，有了像是南方一样的润泽。火车两侧的窗外共同形成的这种天与地的全景之间，是火车上人们形形色色却也各自安然的姿态。

对面的三个孩子坐着两个座位，最里面的幼儿园老师，一直在低着头看手机。从她接电话的内容上可以判断出她的职业，而她的职业似乎也让她自然而然地为旁边的三个孩子让出了一些空间。三个孩子从始至终都在认真地看着一个手机上的一款游戏，聚精会神，不及其余。

他们的专注之中洋溢着这个年龄里才会有的纯正与安定，随着不断长大，这样的纯正与安定会慢慢减少，然后需要经过漫长的波折才可能在最后重新归于意识与理智矫正之下的、能俯瞰自己也能俯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的再次纯正与安定。

比如从一上车就站在走廊上，用后背靠在这几个孩子的座位侧面上的这个穿着迷彩服的汉子。他既不挪动身体也不看手机，就只是这么靠着站着，稳稳地度过一个多小时无座的时间。他对于自己无座票的事实完全接受，甚至感觉现在站在这里能稳妥地靠着，已经远远好过没有立锥之地的预期。

同样是站在走廊上，站在我椅子靠背的外侧的年轻女子很自然地没有采取靠的姿势，这样可以避免让人尴尬的接触。她面向椅子，用手扶椅背儿的方式站在那里，看着手机。

果然，很快就有身后的男人邀请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她却笑着拒绝了：晚饭吃太多了，站着消消食，一会儿就到了。谢谢。

她的拒绝很娴熟，她已经习惯于遇到“善意”。不过在电话里，她却在向着对方要求着电话那头应该有的善意：想我了吗？想了？怎么说得那么勉强……

她这种在公共场合里的悄悄话是用很低的声音说的，但是因为距离太近所以被听到了。我旁边座位上的这对年轻男女则完全没有这样的顾及：他们始终搂抱着，女孩子的腿搭在男孩子的两腿之间，男孩的两腿还不停地抖动着，连带着与他相邻的我的腿，甚至椅子本身也被抖动起来。他显然对自己的这种不雅一点都不以为然，年纪轻轻却带着远离教化的粗蛮。而实际上他们都是回校的学生，不是大学生也是大专生吧。

其实在刚刚上车的时候他们已经被狠狠地怼过一次了。他俩坐在一起，但是座位号并不是连在一起的，一个胖胖的女人过来要坐自己的座位，他们一动不动地说你去坐那边的座位，我们是一起的。这话说得很是天经地义，完全没有请求人家让座的客气。人家瞄了一眼那已经坐了人的座位，理直气壮地说：那你们也得自己去说啊！

至少是暂时的生活经验和礼仪教养的双重缺失，使他们只拥有这种撒狗粮式的公开场合的亲密本身，而没有再多一点点的内涵。有人说年轻人代表着未来，当然个别年轻人不能代表全部未来，但是至少也可以代表部分未来吧。这样的想法让人有点沮丧。

火车在几乎是宜人的明亮的晚霞逐渐趋于昏暗以后就已经接近第一站了，但是因为要从京广线转到石太线上去，所以速度很慢，慢到大概和外面街道上的自行车并肩而行的状态。一小时二十六分的行程之中，这个弯儿转了像是有二十分钟。最后终于停到北站的站台上之前，火车好像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再挪一步似乎也超出了它的能力所及。

好在夜色已经降临，火车从此向西就要进山，作为短途城际列车的使命可以告一段落。每节车厢都在源源不断地下车，而站台上准备上车的乘客却非常稀疏。长途车在某个段落上的这种承担城际列车的功能的作用，事出无奈，一时之间却也让人很是怀念过去那种双层城际列车，那种价格便宜速度极快、无座乘客可以坐在楼梯上的城际列车。

不论是人还是车，时间的推移本身从来不代表着必然会更好；更好的步伐据说都是螺旋式上升的，很难走成直线。能大致上完成整个社会运转的基本需要，就已经属于正常。我们的人生正是在这样“属于正常”的时间之流里，几乎没有什么选择地被推移着走过的。

看一眼车站外熙熙攘攘地候车的人流之上的天空吧，流云在夜色里形成的高远的层次，正像是一出大戏的宏伟布景，昭示着人生中你自己可以把握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