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摘桃子
梁东方
因为已经不是孩子,家里也没有孩子,所以对于各种“采摘”行为,久已无暇光顾,也没有任何事先的兴致。
所以,这一天在溽热的山前平原上一层热雾茫茫之中走进桃园的时候,心里也依旧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市场上的桃子历年来都很少买,在桌子上摆着也几乎没有吃的愿望。在自己的视野里,它们像是某种既可有可无又产量过剩的工业品一样,总是处于一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尴尬地位。连带着,桃园除了在春天开花的时候会引起一番注目之外,别的时间就再少有能让人多看一样的魅力了。
而在文化记忆里,摘桃子是抢夺胜利果实的意思,尽管这层意思早就被大多数人忘记了,甚至会觉着如果胜利果实仅仅是桃子的话,不要也罢。现在摘桃子就是摘桃子,就是到桃园里付出比在超市里比在市场上更高的价格来满足一下自己采摘的欲望的一种消费行为。
摘桃子之前已经知道摘下来的桃子是多少钱一斤了,但是走进桃园里,看见满树红红的桃子挂在绿绿的叶子之间,还是有一种原始人在山野里发现了可以果腹的果实的无可名状的大愉快。果腹之“果”一定就是桃子吧,是从人类祖先开始一直绵延至于今的人类基因里,最顽固的获取食物、赢得生机、取得胜利的诸多喜大普奔意象的综合象征。
这是我们即使掏了比市场上多的钱也还是愿意来采摘的动力,这是我们一旦踏足桃园就人人绽开笑脸的本能的愉悦:满眼都是桃子,触手可及都是桃子;想摘哪一个就摘哪一个,想在什么位置上吃上一口就吃上一口……桃子自己其实早就知道动物们对待自己的果实的套路,所以浑身长满了毛,即使像人类这样最顶级的掠食者,对于这层桃毛其实也不无棘手之处,稍不注意就会弄得红痒难耐。然而,在采摘的时候,人们已经无暇顾及,也无心于被桃毛损害的后顾之忧,他们忘我地伸手抓住一个红红白白的桃子,抓住一个掩映在横上的枝杈上很适合伸手摘取的位置上的桃子,不怎么费力气地就把一个圆圆大大的桃子握在了手里,随后就下了嘴。最里的桃毛在一层绒绒扎扎的麻麻的感觉之后,就基本消失了,剩下的就是桃肉的鲜美多汁与甜脆可口了。
这样在桃树下吃桃子,吃最鲜的桃子的时刻,每一口都会引来赶紧的另一口,忙不迭的兴奋与愉悦,总是兴奋与愉快最原始也最高级的顶级形式;这个时刻,你会一下子理解孙猴子进了蟠桃园的时候的那种妙不可言的好心情——人生得此纵情之境,夫复何求!
走到一个果实累累的果园里,并且拥有任意采摘、任意吃下去的自由;尽管其实也摘不了多少,也吃不了多少,但是关键是在摘与吃之初拥有的这种无限的自由的事实,实在是人间不可多得的妙事。这隐约之间既是收获的乐趣,竟也还有一种权力无边的愉快在其中了。
当然,在摘桃子的时候是来不及多想的。先摘,先吃,一边摘一边吃,总是最没有错误的选择。洗也来不及洗地连续吃下去三个以后,桃子的鲜美和滋润终于被胃口的抵触给阻挡了继续吃下去的可能,每个人拎着一袋子桃子走向桃园门口过秤的时候,初来桃园的兴奋便已经接近索然。人类对于欲望的追求与对于欲望的满足之间,再次显示了一个审美的度。
也许,只是进来摘三个、并且来不及洗去桃毛地吃三个,就是最好的本能满足的界限吧。浅尝辄止地触及到欲望的边缘,或者权力的边缘,于己于人,大约都是身心愉悦的乃至精神审美的黄金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