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用母语写出来的诗歌是最美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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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接受搜狐文化独家专访(摄影 梦迪) [保存到相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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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接受搜狐文化独家专访(摄影 梦迪) [保存到相册]

  我的身体和语言是我的祖国

  搜狐文化:您有一句诗是“他属于一个国家/却无法在其中居住;/他居住在一个国家,却无法归属其中”,您能解读一下这句诗的含义么?

  阿多尼斯:其实我有3个出生地,第一个是叙利亚的卡萨宾,第二个是黎巴嫩的贝鲁特,第三个是我现在常年定居的法国巴黎。我有多重身份,但我只有一个国度:自由。

  搜狐文化:阿拉伯国家的“自由”其实是有限定的,但您做过很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否和您父亲给您足够的自由有关?

  阿多尼斯:我是家里的长子,有3个弟弟和1个妹妹。父亲在我32岁时辞世,我作为一家之主要担负起资助弟弟妹妹的任务。我的父亲曾经给了我很多自由,所以我也像我父亲对我那样,给我的弟弟妹妹足够的自由。他们后来都很有出息,成了学者,外科医生,画家等等。其实我一生都在挑战父权,反对家庭意义上和阿拉伯社会意义上的父权。父亲去世时我突然意识到,某种程度上我已经成了父权的一个代表,我需要反的是我自己 。

  搜狐文化:您在诗中说,“我自幼便受过伤,我自幼便懂得,是伤口造就了我。”在3个出生地中,哪里给您留下最深的伤痛?

  阿多尼斯:无论是母亲的子宫还是孩子的脐带,都伴随着撕裂才带来生命,如果不是受伤,人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也不会认识这个世界。

  25岁那次入狱当然是比较大的一个伤口。在监狱中我真正体验到受屈辱的感觉,我也第一次感觉到:人的价值在当权者眼中一文不值,一个根本不尊重人的政权怎么可能引领这个国家前进?人应是一切政治的目的,而不是工具。从那时起,我对政治彻底绝望,决心远离政治。

  搜狐文化:您曾定居过3个国家,您如何看待“归属感”?

  阿多尼斯:我说两点吧。第一,归属也可称之为身份,在传统对身份的定义里,是把祖国定义为某些人民、民族或者说同样语言的集合体或者某个地域的概念。但是对于艺术家、诗人,尤其对于那些旨在改变世界,通过语言、艺术、诗歌建立新的世界的人来说,他们的身份是建立在实践创作之上的。

  诗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在创作诗歌的同时,也就是构建了自己新的身份。所以对诗人来说,他的身份的重要性不是在于和民族、种族以及过去的联系,而是对自己作品的创作。这个身份在于未来,不是在于过去。

  第二,身份,也就是自我的身份和他者的关系,这个自我相对于他者之间,不是一种排斥的关系,身份的丰富性恰恰在于,他和这个人,或者这个诗人和与自己不同的他者建立联系。

  如果说一个诗人写一首诗歌,把这个写作的过程比作他自己内心的一次旅行的话,那么他者是构建自我身份非常重要的一个要素。所以我得出一种结论,一个人的身份是不停的开放和运动的状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因为诗人是用语言来写诗的,诗人的身份就是在于语言,所以,我的身体是我的祖国,我的语言是我的祖国。

  用母语写出来的诗歌是最美的

  搜狐文化:您现在定居法国,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但是您为何坚持用母语写作?

  阿多尼斯:我曾经写过一首诗,里面有这么几句话:“诗人啊/你的祖国/就是你必定被逐而离去的地方。”无论是被逐,还是自我放逐,心灵和表达双重解放的代价是孤独。我虽然是能说一口地道的法语,但我坚持用我的母语写诗,因为我坚信,一个诗人永远无法同时用两种语言写作。

  搜狐文化:说到“表达”,诗人用母语写出来的诗歌是最美的,但是它的韵律和语言美感在翻译成别国语言时会有不同程度的流失。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阿多尼斯:翻译虽然很难,但还是必须得接受翻译。诗人若要评判翻译,首先要了解外语,也要了解自己的母语。

  我举个例子,说到外语,西班牙语和法语两者之间的区别就要小于阿拉伯语和法语的区别,也小于汉语和阿拉伯语之间的区别。不管区别是大还是小,所有诗歌在翻译过程中都可能失去一些东西,特别是跟音乐节奏有关的东西,因为译者把原来诗歌的结构拆散了,再重建一种新的结构。对于阿拉伯语来说,阿拉伯的诗歌尤其有这种音乐性,所以不管翻译成任何一种语言,都可能会失去一些音乐性。你接受翻译就等于是接受翻译中的损失,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

  搜狐文化:您觉得译者用什么样的方式翻译,才能尽可能减少这种损失?

  阿多尼斯:一个好的译者他总是能够在自己的母语,也就是翻译自己写作的语言中,再造一种新的诗歌氛围,建立一种新的诗歌关系,能够体现原来诗歌所具备的那种美感。所以它更多的强调一直要提高自己母语写作的能力,这个比了解外语的能力更加重要。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假如译者母语写作能力特别强,他在诗歌中所损失的、所“背叛”的那些地方,恰恰会在一种新的语言中得到新生。

  为了做到这一点,译者对自己的母语及自己祖国的文化要有精深的了解。在阿拉伯世界,很少读到外国诗歌翻译成阿拉伯语特别好的,有也是很少的。为什么?因为阿拉伯的译者自己不精通阿拉伯的艺术、文化和文学。如果译者具有很高的母语写作能力,对母语的诗歌、语言和文学有很精深的理解,往往能够化“背叛”为“重生”。对这些译者来说,为了更好更忠实的表达原文的诗意之美,必须做出“背叛”。

  伟大的诗歌造就伟大的读者

  搜狐文化:您如何看待屡次擦肩而过的诺贝尔文学奖?

  阿多尼斯:我感到迄今为止我还什么都没写呢,我梦想做的事情,我今后会努力完成,换言之,我现在尚未开始。我从不关注诺奖,一切奖,包括诺奖与我无关。获奖不会增加获奖者作品的价值,不获奖也不会减少未获奖者作品的价值。

  搜狐文化:现在用诺贝尔文学奖衡量一位作家或诗人的价值,似乎成为了一种潮流,您怎样评价这种现象?

  阿多尼斯:这种现象是错误的,也是全球化的消极影响之一。真正的文学家或艺术家,不会在乎是不是获奖,任何奖项都是一样的。他们在乎的是怎么创作伟大的作品。诺贝尔奖不是衡量诗人或者艺术家是否伟大的唯一标准,任何奖项都有不同的考量,我们会尊重奖项评委做的决定,同时不会特别在意这些奖项,而是去创作真正有价值的作品。

  搜狐文化:您认为诗歌与媒体是什么样的关系?

  阿多尼斯:我对诗歌的理解有两个层面,一种是大众传媒的诗歌,还有一种是纵向的深入到诗歌本质的层面。读者在接触诗歌的时候,不应仅仅满足快速阅读或者一般日常生活的叙事,而是需要读者去全身心投入,并运用自己所有的感情、思想、情绪去投入阅读。在今天这个社会,我们尤其需要这种纵向的深入的阅读,而不是表面肤浅的阅读。

  现在有一种潮流认为,生活和艺术之间没有区分和界限。提出这种潮流主张的人认为,艺术要和日常生活建立一种直接的联系。但是他对这种想法有一些担心,担心这样会产生一种庸俗的艺术,即只满足于对日常现象做描绘做装饰。真正的艺术或者诗歌应该是让社会得到升华,提高生活质量。所以艺术应该和日常生活保持距离,艺术应该追求的是不寻常的生活!

  如果说艺术仅仅满足于对寻常生活的描绘刻画,那么也就是剥夺了艺术真正的本质及身份,把它贬低到和日常生活相类似的境地,这样诗歌就变成装饰化、没有深度的东西。在艺术的门类中,有一些通俗的艺术比如装饰画或者流行歌等,它们不需要很高的文化素养就能欣赏;但是有一些艺术门类需要读者或观众花费精力,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去欣赏。

  当代所需要的不是让阅读简单化,而是应该创造新的读者和观众。一首伟大的诗篇它需要伟大的读者,同时它也应该能够造就伟大的读者。诗歌是最高级的一种艺术形式,它里面有想象、语言、音乐、意象、词语组合等等,所以欣赏一首美妙伟大的诗歌,也需要文化素养很高的读者。我总是更倾向于去创造伟大的读者,而不是去满足于书写渺小的诗篇。

  每个人都是诗人 不分国度种族

  搜狐文化:诗人在世人眼里,还是“浪漫”的代言人,您赞同这种说法吗?

  阿多尼斯:爱情需要浪漫。人是人最大的资本,而爱情是仅有一次的生命所能建立的最好的东西。任何伟大的爱情同时也是伟大的友谊。但从天性来说,一具身体对另一具身体是不够的,人的一生需要多个身体,要实现这一点很复杂;而且即使拥有了很多身体,生命仅凭肉体也无法填满。

  搜狐文化:您欣赏什么样的女性?

  阿多尼斯:在阿拉伯语当中,月亮是一个阳性词,太阳是一个阴性词。阿拉伯语分阴阳性,阴性就是女性,太阳也是阴性,所以我认为女性就是太阳,太阳比月亮更重要,也就是说女性比男性更重要。为什么?因为太阳本身会发光,而月亮只不过是对太阳光的一种折射。

  阿拉伯伟大的诗人伊本阿拉比说过一句话,没有女性,就是没有阴性没有阴柔色彩,这种地方是没有价值的。到目前为止,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男人可能都没有充分发现女人身体的魅力,女人也没有充分发现男人身体的魅力。我认为人对异性身体的发现可能是最重要的发现之一,人的身体是一个伟大的世界。

  搜狐文化:您的有很多“身份”,比如翻译家、思想家、画家等等,但您说过“自己始终是一个诗人”。您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真正的诗人?

  阿多尼斯:从某种角度来说所有人都是诗人。不分国度,不分种族。每个人在工作、生存、改变生活的时候,这种创造和生产的本意与诗歌的本意是相同的,都是一种诗意的存在。一个农民他的诗歌天赋或者自身所代表的“诗意”,可能比一位大学老师更浓烈。这两者的区别就在于怎样表达自己的诗意。

  有人天生就是个诗人,但在日常中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所以才会以诗歌的形式呈现出来。如果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有新的看法,对周遭的一切有新的看法,并以诗歌的语言来勇敢发出他的声音,这些因素都存在的话,他就有可能成为一位诗人,从潜在的诗人变成真正的诗人!

  搜狐文化: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诗人可以称之为“世界主义者”吗?

  阿多尼斯:没错,诗人应该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是全球化主义者。用全球化这个词就庸俗了,因为会涉及到经济、政治这个层面。我认为诗人应该是世界主义者或者普世主义者,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人不重视自我,恰恰他对自我的重视,是世界主义者的基础。(感谢薛庆国教授的现场传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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