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时代的诗经面目

《阳货》篇:“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后人都将“为”作“读”讲,就是读《周南》《召南》里的诗篇,这是大错而特错。“为”作“奏”解,如《述而》篇:“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为是奏的意思。这种用法,一直到战国的时候还是如此。《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同书《刺客列传》“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又说“复为羽声忼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凡“为”与音乐合用时都作奏讲。“为《周南》《召南》”是奏《周南》《召南》的乐章。襄公二十九年《左传》所载吴公子札问周乐的《周南》《召南》,也是乐章的名称。到此,使我们了解《仪礼·燕礼》所说的“遂歌乡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蘋》”。《周南》《召南》是与《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蘩》《采蘋》并列的乐章名称,不是像现在《诗经》的排列,《周南》《召南》是《国风》,而《关雎》等则是其中的诗篇。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三)也认识了这一点,他说“《周南》《召南》,乐名也”,然他说不出其中的道理。

《八佾》篇:“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刘台拱于《论语骈枝》说:“寤寐反侧与哀义绝远。……《乐记》曰:'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哀与乐相反也,噍杀与啴缓亦相反也,而谓《关雎》一诗兼而有之,何得为性情之正?又何以为声音乎?推寻众说,未得所安。因窃以己意妄论之曰:《诗》有《关雎》,《乐》亦有《关雎》,此章特据《乐》言之也。……《乐》亡而《诗》存,说者遂徒执《关雎》一诗以求之,岂可通哉?”现在证以“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刘台拱的论断一点也不是“妄论”。

《泰伯》篇:“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刘台拱又于《论语骈枝》解释说:“始者,乐之始;乱者,乐之终。《乐记》曰'始奏以文,复乱以武’,又曰'再始以著往,复乱以饬归’。皆以始乱对举,其义可见。凡乐之大节,有歌有笙,有闲有合,是为一成。始于升歌,终于合乐,是故升歌谓之始,合乐谓之乱。”由此说来,《论语》里的《关雎》也是乐章的名称。

《八佾》篇:“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这里的《雍》也是乐章的名称。刘宝楠《论语正义》说:“《周官》乐师:'及彻,率学士而歌《雍》’。注云'彻者歌《雍》’,是天子祭宗庙,歌之以彻祭也。又《小师》言:'王飨诸侯,彻歌此诗。’则凡彻馔,皆得歌之矣。若《仲尼燕居》言:'诸侯飨礼,歌《雍》以送宾,《振鹭》以彻俎’,是诸侯相见,亦得歌此诗也。”从此可知《雍》也是乐章的名称。

《卫灵公》篇:“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这里的郑声是指郑国的音乐,也不是《诗经》里的《郑风》。《礼记·乐记》说:“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郑音、宋音、卫音、齐音对举,则郑声之为音乐可知。

《阳货》篇:“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郑声是怎样地在乱雅乐,从魏文侯与子夏的一段对话里可以看出。《礼记·乐记》说:“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子夏对曰:'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猱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郑、卫之声几几乎要取雅乐的地位而代之,连魏文侯对雅乐也已不感兴趣,还不是“乱雅乐”么?然这里所指的郑声,仍是音乐。

从以上的检讨,可知《论语》中提到的《周南》《召南》《关雎》《雍》与郑声,无一不是音乐,足以证“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是不错的。在孔子的心目中,三百五篇不仅是诗篇,而且也是乐章;乐章的地位恐怕比诗篇的地位还要重要。孔子是以礼乐治天下,而礼乐是人类行为的标准,所以他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周南》《召南》是礼乐,而礼乐是人类行为的标准,那么,你不知《周南》《召南》,不是就走不通了么?

然以礼乐来看三百篇,并不始于孔子;孔子以前早就如此了。从《左传》中举几个例看。

文公四年《左传》说:

卫宁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不辞,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臣以为肄业及之也。昔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乎赐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以觉报宴。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

鲁文公四年是周襄王二十九年,公元前六二三年,早于孔子生七十二年(孔子生于公元前五五一年)。那时,已将《湛露》《彤弓》当成礼乐来看待了。再从“昔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的“昔”字看来,这种礼乐也不始于宁武子的时候。

又襄公四年《左传》说:

穆叔如晋,报知武子之聘也。晋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韩献子使行人子员问之,曰:“子以君命辱于敝邑,先君之礼,藉之以乐,以辱吾子,吾子舍其大而重拜其细,敢问何礼也?”对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与闻。《文王》,两君相见之乐也,使臣不敢及。《鹿鸣》,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华》,君教使臣曰:“必谘于周。”臣闻之:“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臣获五善,敢不重拜?”

襄公四年是周灵王三年,公元前五六九年,早于孔子生十八年,那时已以《文王》《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作为礼乐了。

从这两个例证,可见在孔子以前已经把三百篇当成礼乐来看待,孔子也不过是继承这个传统而已。

第二,“《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这种次第与现行的《诗经》次序完全相同,足证现在的《诗经》次第在孔子的时候已经排定了。实际上,这种次第也不始于孔子,因为隐公三年就有了这样的次第。隐公三年(公元前七二〇年)《左传》说:“《风》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苇》《泂酌》。”《采蘩》《采蘋》在今《召南》;《行苇》《泂酌》在今《大雅》,一点也不错。还有隐公三年《左传》说“《商颂》曰:'殷受命咸宜,百禄是荷’”,这是《商颂·玄鸟》篇的辞句。文公二年(公元前六二五年)《左传》说“是以《鲁颂》曰:'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这是《鲁颂·閟宫》篇的辞句。这些引用,都在孔子以前,可见三百篇的次第并不是孔子排定的。

不仅《风》《雅》《颂》的名称与次第是孔子以前旧有的,即《风》里的国家名称,也是孔子以前旧有的。如《国语·晋语》于孝公即位那一年说:

《郑诗》云:“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郑诗》之言,吾其从之。

晋孝公即位在周襄王十年,公元前六四二年,早于孔子生九十一年。

又襄公三十一年《左传》说:

《卫诗》曰:“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这两句诗出自现今《诗经》的《邶风·柏舟》篇。襄公三十一年是公元前五四二年,那时孔子才九岁。

又昭公十六年《左传》说:

夏四月,郑六卿饯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子齹赋《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产赋《郑》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大叔赋《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大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萚兮》。宣子喜,曰:“郑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贶起,赋不出《郑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数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宣子皆献马焉,而赋《我将》。

《野有蔓草》《羔裘》《褰裳》《风雨》《有女同车》《萚兮》都在现今的《郑风》,所以宣子说“赋不出《郑志》”。《诗经》里有三篇《羔裘》:一在《唐风》,一在《桧风》,一在《郑风》,这里特别提出“《郑》之《羔裘》”,可见那时另有《唐》《桧》的《羔裘》。昭公十六年是公元前五二六年,那时孔子才二十五岁,还不到编订《诗经》的时候。

从以上的检讨,可得一点认识:就是三百篇的次第在孔子以前已经编订好,并不是孔子才编订。不过,这里都是乐章的名称,所以说“《关雎》之乱以为《风》始”。既然《关雎》是乐章,《小雅》《大雅》《颂》所始的《鹿鸣》《文王》《清庙》也是乐章了。

因为是乐章,所以《礼记·乐记》说:

《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

又说:

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

又说:

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

又说:

爱者,宜歌《商》;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

《仪礼·乡饮酒礼》说:

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乐《南陔》《白华》《华黍》……乃闲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蘋》。工告于乐正曰:“正歌备。”

《乡射礼》也说:

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蘋》。工不兴,告于乐正曰:“正歌备。”

以上凡提到三百篇名称的无一不是乐章;乐章与诗义绝对不可混而为一。乐章是断章取义,以作礼仪之用,并不就是诗义。尽管名称相同,而意义则迥不相同。这是我们要特别注意的。

在这里,我们还得特别注意的一点,就是孔子的时候只称《风》,而不称《国风》。《国风》是孔子以后才有这种名称。《荀子·大略篇》说“《国风》之好色也”;《韩诗外传》(卷五)“子夏问曰:'《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也?’”尽管有了《国风》的名称,仍然没有十五《国风》这种称谓。

第三,“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重是重复,“去其重”是去其重复的诗篇,但不是删。假如是删的话,难道其他两千七百多首都是重复的吗?可是自从孔颖达在《毛诗正义》说:

《史记·孔子世家》云:“古者,诗本三千余篇,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礼义者三百五篇。”是诗三百者,孔子定之。

误解“去其重”是删,于是后人也就认为孔子删诗,并认为是司马迁讲的。现在知道孔子并未删诗,司马迁也没有讲过孔子删诗;删诗之说是由孔颖达倡之,欧阳修宣扬之。我们先看孔子是去哪些重复的诗,然后再看孔子删诗的不可能。

春秋战国的典藉里常常引用“逸诗”,我们从这些“逸诗”里看看哪些诗篇与三百篇重复。

成公九年《左传》说:“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凡百君子,莫不代匮。”与《雨无正》篇“凡百君子,各敬尔身”,《巷伯》篇“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同。《诗经》中的例子,凡是同样的句子,所表现的多是同一事件。《雨无正》与《巷伯》两诗,据我们的考释是尹吉甫在幽王时与伯氏一起去伐西戎,伯氏是主帅而尹吉甫是参谋,可是伯氏不听尹吉甫的计谋而致失败。失败后,伯氏反将败仗的责任一股脑儿都推在尹吉甫身上。尹吉甫当然要辩护,但在找人作证的时候,所有的同僚都畏惧伯氏的权势而不敢出面,所以说“凡百君子,各敬尔身”,敬作儆讲。《巷伯》篇是尹吉甫数落伯氏的罪过让人听,所以诗言“凡百君子,敬而听之”。这几句逸诗,上边讲不要遗弃旧好,下边接着说“凡百君子,莫不代匮”,就是你们这些君子呀,要知道没有一样东西是不可以派到用场的,我对你们不见得没有用处;这与《雨无正》《巷伯》两诗的斥责同僚意义正相近。

襄公二十一年《左传》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这两句逸诗与《采菽》篇“优哉游哉,亦是戾矣”同。《采菽》篇是宣王六年南仲平定玁狁后到方京去朝见宣王,尹吉甫祝贺他的作品。逸诗说“聊以卒岁”,好像也是战争暂告一段。宣王复兴的战役一直到十一年才完成,现在是宣王六年,天下尚未完全平定,故言“聊以卒岁”。

襄公三十年《左传》说“淑慎尔止,无载尔伪”,这两句逸诗与《抑》篇“淑慎尔止,不愆于仪”同。《抑》篇是尹吉甫劝戒伯氏的诗,此两句语气正与吻合。

昭公二十六年《左传》说“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这四句逸诗与《召旻》篇“瘨我饥馑,民卒流亡”同。《召旻》篇也是尹吉甫责备伯氏的诗,语气也正相合。

《论语·子罕》篇:“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与《东门之墠》篇“岂不尔思?子不我即”,《大车》篇“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同。《东门之墠》篇是尹吉甫平陈与宋时,在陈国与他的爱人离别后的作品,那时他的爱人住在陈城的东门,他又回到她的旧居,人去楼空,所以上边讲“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下边说“岂不尔思?子不我即”。即是就的假借,他们在陈国时,常常在一起跳舞,“子不我即”,就是你不再跟着我的脚迹。《大车》篇是写尹吉甫的爱人回卫时,不告而别,尹吉甫不知情由,追到株林去问她,她向他解释不告而别的原因,所以说“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就是怕他不能一起回去,所以不敢告诉他。这两句逸诗“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与他们的情形也相合。

《礼记·缁衣》篇说:“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国家以宁,都邑以成。庶民以生,谁能秉国成?”与《节南山》“不自为政,卒劳百姓”同。《节南山》是幽王时尹吉甫讽刺皇父执政的作品,逸诗里的意思与它完全相同,这不会是巧合吧?

现在所能看到的逸诗,也不过四十八篇(据林春溥《古书拾遗》所辑),这里就相同了六首。司马迁说“孔子去其重”,不是无稽之谈吧?凡与三百篇相同的逸诗,现在《诗经》里都没有,可以了解“去其重”的意义了吧?

了解了“去其重”的意义,我们再根据《左传》里引诗赋诗的数量与篇目,来看看孔子删诗的不可能。《左传》引诗始自隐公元年(公元前七二二年),到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四八四年)孔子归鲁的正乐为止,共二百三十八年,只要把这二百三十八年里所引所赋的诗篇作一胪列,就可知道孔子删诗的根本不可能了。

这二百三十八年里所引所赋的诗……共计一百二十三篇,占三百零五篇的一半以上。这些诗都是孔子以前或孔子当时的人口中所歌唱的。试问:孔子怎样去删?三千多篇去两千七百多篇,所删去的是十分之九,那么,逸诗也应该有十分之九,怎么只有四十多篇呢?删诗,孔子自己没有讲,司马迁也没有讲,是孔颖达误解司马迁的话而讲的;可是现在还有人认为这是事实而津津乐道呢!要知道,不仅孔子没有删诗,三百篇的次第也在孔子以前就排定了,所以孔子一再说“诗三百”“诗三百”。

第四,“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第一句当指《商颂》里的《长发》篇,《大雅》里的《生民》篇而言;第二句应指《商颂》里的《玄鸟》篇,《大雅》里的《文王》篇而言。然这并不意味着诗就产生在这个时候。《长发》篇明明说“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又说“昔在中叶,有震且业”,都是追述的语气。不仅止有关殷商的诗不是殷商时候所作,即令《文王》一诗,也不是文王的时候所作。《文王》篇说“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旧邦”明明指文王所开创的国家。可是后人都认为“自太王以来国于周,故曰旧邦”。假如“旧邦”是指太王所开创的周室,那么,在太王的时候“商之孙子”就“侯服于周”么?诗明明说“文王孙子,本支百世”,怎么不在这两句诗上找这首诗的时代呢?注意司马迁说的“中述殷、周之盛”的“述”字,是后人追述,并不是当时人的作品。

“至幽、厉之缺”这句话更加重要,换言之,三百篇只到幽王为止,没有幽王以后的作品。郑玄在《诗谱序》说“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将诗移后几百年,完全是胡扯!

第五,“始于衽席。”先将“衽席”作一解释。《仪礼·士昏礼》“御衽于奥”;注:“衽,卧席也。”《仪礼·士丧礼》“衽如初”;注:“衽,寝卧之席也。”《中庸》“衽金革”;注:“衽,犹席也。”由此可知“衽”就是卧席。《庄子·达生》篇“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衽席与饮食对称,则衽席即今之“床第”,也就是男女之间。《关雎》篇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不就是男女之事吗?《关雎》是三百篇的第一篇,所以说“始于衽席”。然《关雎》篇据我们的考释,是宣王四年韩侯赴南燕迎亲时,尹吉甫站在女家立场祝贺嫁女的诗,并不仅是床第之事。显然,孔子是断章取义来看这首诗。

断章取义是孔子对三百篇的基本态度。《学而》篇说: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淇奥》篇的诗句,赞美共伯和的德性,与“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丝毫没有关系;然而“贫而乐,富而好礼”要比“贫而无谄,富而无骄”高一级,高这一级是由磨练而来,所以子贡联想到《诗经》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因而孔子赞美他说:“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孔子并不注意诗的本来意义,只要能“兴”起别的意思,孔子就认为可以与他谈诗。

《八佾》篇说: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一般人都认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是逸诗,因为《硕人》篇只有前两句没有后一句。实际上,“素以为绚兮”是所问的问题,并不是诗文原句,不然的话,“何谓也”是问什么呢?所以这段话的意义应该是这样的:“《诗经》里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为什么画笑时的酒窝与黑白分明的眼睛时,最后才上白色呢?”孔子回答说:“画东西是最后才上白色。”“那么,礼是最后人类行为的约束么?”孔子说:“能启发我的是商,这样才可以和他谈论《诗经》!”绘事后素是一回事,礼是人类行为的最后约束又是一回事,子夏能从绘事引起礼教,所以孔子说他可以谈论诗了。《论语·卫灵公》篇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孔子最重礼,要以礼节制一切,所以他常常说“不知礼,无以立”。子夏了解这一点,现在谈到绘事后素,他突然想起了“礼后”,所以孔子极端赞美他。从此,也可知孔子对《诗经》的态度。

孔子对诗都是断章取义,所以他说“兴于诗”(《泰伯》)。他是用诗而不在解诗,所以说“不学诗,无以言”;“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在孔子的时候,引诗赋诗的人都在断章取义,并不只是孔子一人。襄公二十八年《左传》说“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鲁语》也说“诗所以合意”。假如认为孔子前后的人所兴起的诗义就是诗的本义,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第六,“古者,诗三千余篇”。据我们的考证,三百篇都是尹吉甫一个人所写;也正因为是他一个人所写,才可证明古诗确有三千多篇。谨将我们的证据说明于下。

三百篇都是宣王二年到幽王七年这五十一年期间的作品,没有以前的,也没有再后的。各年的作品数目如下:

宣王二年,二十篇;

宣王三年,三十五篇;

宣王四年,七篇;

宣王五至六年,一百二十一篇;

宣王七年,十八篇;

宣王八至十年,十七篇;

又宣王七至十一年,二十九篇;

宣王十六年,十二篇;

宣王二十五年,二篇;

幽王四至七年,四十四篇。

从上表,可以看出尹吉甫创作最旺盛的期间是宣王五、六两年,共有诗一百二十一篇,平均每年六十首。换言之,他创作力最强的时候,一年至少可以写六十首,那么,五十一年,不正是三千多篇么?

我们说三百篇是尹吉甫一个人所写,已经使人惊异而不敢相信了,现在说三千篇也可能都是他写的,那不更使人惊奇了么?实际上,把三百篇的创作方法作一分析,也就不足惊异了。三百篇的形式可分三类:一是歌,二是诵,三是颂。歌的形式都是重复的,一个意思重复地在歌唱,尽管有二至六章多寡之分,而写作方式却是一样的。兹举数例来看:

二章的如《郑风·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三章的如《周南·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四章的如《小雅·南有嘉鱼》: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五章的如《小雅·南山有台》: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乐只君子,德音不已。

南山有栲,北山有杻。乐只君子,遐不眉寿?乐只君子,德音是茂。

南山有枸,北山有楰。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

六章的如《小雅·鱼丽》: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物其旨矣,维其偕矣。

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从上列各例看来,歌有一定的形式,只要照这种形式重复地歌唱,就成了一首歌,写作上并不困难。像这种歌,《诗经》里共有二百多首,占三百篇的三分之二强。颂,只是一章,它是祈祷文,只要把自己的愿望说出来,也就成为一篇东西了。诵,比较长,比较难,然占的数量并不多。如此讲来,说三千篇是一个人所写,一点也不必惊异。陆放翁说他自己“六十年来万首诗”,尹吉甫与他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了。陆放翁能于六十年里写出一万首诗,难道尹吉甫就不能于五十一年里写出三千篇么?《四库全书提要》说陆放翁是“才情繁富,触手成吟”,尹吉甫也正是如此。当然,其他两千七百篇是否都是尹吉甫所写,我们无法判定,因为它们都逸亡了;这里只是在理论上推想,真实情形就无法臆测了。

第七,“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汉儒认六艺为六经,即《易》《书》《诗》《春秋》《礼》《乐》。孔子把三百篇同时当作乐,所以说“礼乐自此可得而述”。孔子的时代是政教合一,孔子之教弟子,是在培养政治人才,自然而然地把三百篇当成礼教的课本来看。可是我们现在是求诗义,观点既然不同,了解也就不同了。

总括以上的论证,对孔子时代的《诗经》面目,可得九点结论:

第一、诗原有三千多篇,到孔子的时候只剩下三百多篇。孔子并没有删诗,所以《论语》里只说“诗三百”“诗三百”。

第二、删诗之说是孔颖达误解司马迁的话而产生的,孔子自己没有讲,司马迁也没有说,而是孔颖达说的。

第三、在孔子的心目中,三百篇的主要用途是礼乐,所以他所提到的诗篇名称都是乐章,不关诗的本义;假如将“诗”与“乐”混为一谈,就要产生错误了。

第四、孔子是以断章取义的态度来看诗,他只注意诗所引起的“兴”,并不注意诗的本义;假如你把“兴”当成诗义,那就要误解诗义了。

第五、三百篇的时代只到幽王,没有幽王以后的作品。凡以幽王以后的事迹来解诗的,没有不是附会。

第六、三百篇里虽有契、后稷、殷、周初的事迹,那是追述,诗篇并不产生在这个时候。凡认为是这个时候的诗篇,也都是错误。

第七、三百篇的次第在孔子以前就排定了,是以风、雅、颂的次第排列的,这时没有十五“国风”的名称。“国风”的名称是春秋以后才有。虽有郑声、卫声的称谓,那是指郑国、卫国的音乐,不是指《诗经》中的《郑风》《卫风》。

第八、孔子的时代是政教合一,孔子教弟子是在培养政治人才,所以他以政教的观点来看三百篇。

第九、司马迁这段记载,非常详细而可靠,可惜后人不加注意而相信了《诗序》《诗谱》的乱扯,以致诗义埋没了两千多年。由于诗义的埋没,大家都根据《诗序》《诗谱》的乱扯而立说,引起许许多多无谓的纠纷,许许多多可笑的错误,反认为这是在解诗,这是在做学问,而变成了没有是非的局面。要想了解《诗经》,得从孔子时代的《诗经》面目讲起;知道了这个面目,就容易批判后人的说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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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通释(全四册)

李辰冬 著

本书以全新角度解读《诗经》,打破两千年来《诗经》是诗歌总集的定论,力主《诗经》是尹吉甫一人之作。并跳出风、雅、颂的既定框架,以尹吉甫一生经历重新安排诗篇次第。

结论惊世骇俗,却是一字一句读通之后,自然而然得出的结果。作者将《诗经》看作一个有机整体,立足《诗经》本身寻求内部规律,归纳出数条研究法则。然后运用这些法则,对每一篇诗进行逐字逐句的解读,广泛利用文献追究诗中出现的地名、时间、人名、事件、名物、制度、风俗,并观察彼此之间的联系,获得许多有价值的发现。最后,种种发现连缀成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不仅包含着一部周宣王复兴史与周幽王亡国史,同时也是尹吉甫的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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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之勤,搜求之广,迈越侪伦,《诗经通释》一书摧陷廓清之功,前无古人,置之古人名著之中,决无逊色。——梁容若

结论虽属惊人,方法却甚平实……乃一开风气之著作,自无可疑。——张其昀

到了李辰冬先生的《诗经通释》,两千年来笼罩着《诗经》的翳障才全被扫清,千百年来的问题诗篇才有了明确合理的诠释。在《诗经》研究史上,如果郑玄、朱熹是牛顿,马瑞辰和姚际恒是普朗克,那么,李辰冬就是爱因斯坦了。——黄国彬

今后再碰《诗经》,李辰冬先生积二十年筑起的这道墙,是轻易绕不过去的。——阿城

原标题:《孔子时代的诗经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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